从姑获鸟开始

=== 第429章 神谈 ===

曹都监偷眼看了一眼孙德龙的脸色,却发觉他双眉紧锁,似乎犯了难事。

“师兄,这人是谁啊?”

曹都监小心翼翼地问,他知道自己师兄有辨人真身的神通,什么妖魔鬼怪都逃脱不了他的法眼。

“灵性真法胎,破瓦庙中泥。”

孙德龙应答一句,突然冲曹都监说道:“能与这样的人交往,看来这李镇抚的确有几分手段。”

封舟上,李阎叫船上的伙计,把来客请到内室见面。

秦城隍进门来,和李阎打一个照面。两人并没有着急,照着礼数彼此寒暄,而是不停地打量对方。

“身兼水血二煞,天生三千神通,难怪连黄九牙都不是对手。”

秦城隍心中念罢。他在李阎身后背的朱红剑匣上,逗留的眼神尤其长久。

至于李阎,则简单得多。

惊鸿一瞥

【秦城隍】

一位从受万民称颂的名臣香火中诞生的久远灵智,因为性格古怪,无人参拜侍奉香火,已经到了消亡边缘,但灵识中依旧蕴含着超乎想象的可怕力量。

类别:野神

综合评价:八极巅峰

李阎攥了攥拳头,没有着急开口说话。

“那一日向你讨要黄金的人,是我的干儿子。我时日无多,想留笔银钱与他生活,才找到了你。”秦城隍开口道:“当然,我也没有白拿的你的钱,我替你摆脱了一桩缠人的官司,只是那主犯胡三侥幸逃脱,我也拿不出证据向你证明,你权当听我胡言乱语,我也无可奈何。”

不料李阎却道:“那一日我从汇贤居出来,在楼梯上没有见到那几个把守的兵丁和长随。我问身边的陈老爷子,他却说见到了,出门时就在楼梯上站着。我笃信我没记错,也笃信陈老爷子不会记错,当时就觉得不好,第二天传来消息说柴玄发了癔症,口齿不清,还派人通缉一个黄袍书生,我就知道这其中有变故,是有人替我解围。”

说罢,李阎深深施礼:“多谢城隍大人的援手。”

“你信我便好。”秦城隍凝视李阎,脸色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李镇抚……觉得当今天子如何?我想听镇抚大人的真心话。”

李阎听了这话,只是皱眉不语。

秦城隍失神了一阵,才点头:“是我失言,你如今,毕竟是人间的官。那我来说话,李镇抚觉得不好回答,只听便是。”

没等李阎回答,秦城隍就开口道:“我自诞生那天,就被人称为城隍。老百姓口口相传,县令,是人间的皇帝册封的地方官,城隍,就是天上的玉帝册封的地方官,是要为民造福的,护佑一方平安的。我曾经信以为真。可我降生近千年,只看到横征暴敛求索无度的人间帝王;看到孜孜不倦,害民生,谄上心的奸臣,伪臣。最可恶可厌地,莫过于烧香拜佛的黎民百姓,原来他们不教我惩权罚贵。他们只恨自己不是权,不是贵。”

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散发出金属的光泽来:“我也疑惑,那册封我的玉帝在哪儿?三十三天上的凌霄宝殿在哪儿?真有玉皇大帝?若真有那漫天神佛,他为什么不下旨,下旨意叫我这个下界城隍,荡尽天下的恶人,奸人,愚谄之人呢?后来我才明白……人劝人敬天,可天眼中,从来无人。”

顿了顿,他慢慢吐出一句话:“天眼中无人,我又算什么?”

秦城隍眼色复杂地看着李阎:“镇抚大人以为如何?”

李阎盯着秦城隍的脸色,沉吟好一会,好半天眼神才一动。

至于秦城隍的问题,他只是摇头,并不以为然:“穷达皆由命,何劳发叹声。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冬去冰须泮,春来草自生。请君观此理,天道甚分明。”

秦城隍眨了眨眼:“我是亲眼见过这诗的作者冯道的,我极厌他。”

李阎笑了笑:“我年少时也不喜欢,后来适死劫而后生,现在奉为圭臬。”

“哈哈哈哈哈~”

秦城隍露出见到李阎来的第一个笑容:“镇抚大人愿意掏心掏肺,就算这真心话不如我的意,我也是开心的。”

李阎也道:“我之前也有不少想不开,弄不懂的东西,今天听了你这番话,我大概明悟,也有些汗颜。”

他不再称呼对方是城隍大人。

“大人是有夙慧的,也有自己要紧的事要做,我不多纠缠。那日我不受你的香,是尊卑有别。大人若有疑问,现在不妨一并问了我,我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阎听了,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才低声问:“你觉得,当今天师道如何?”

“高若山海,数如星河,深不可测。”

“……”

李阎显然不太喜欢这个答案,他又开口:“如此的天师道,还不是被一只天妖弄得焦头烂额?”

“那么那只天妖,也一样高若山海,数如星河,深不可测。”

秦城隍毫不犹豫。

李阎冷笑一声:“如此,我掺和到龙虎旗牌之争,就是蚂蚁撼树,自不量力了?”

“终究是要看法子的。”

秦城隍闭目道。

……

码头上,一干龙虎皂役的人等得有些烦躁了。

“怎么还不出来?”

曹都监有些暴躁地问。

“急也没用。”

孙德龙眺望海面,突然一动容:“那是什么?”

他指向海面,二十几条战船绑着拳头粗细的巨大麻绳,还夹杂着数条铁链,借着桨力驶向码头。

船上不下数百官兵打着赤脊,挥汗如雨摆动巨大的船桨,船后面拉动的,则是一大团漂浮在海面上的黑色尸体。

曹都监看了几眼,迟疑道:“这应该是卫所官兵在打捞那日闹渤海遗留下的毒尸,说是一共九具,打捞到今天,应该是最后一具了。”

孙德龙不声不响踏入水中,蜻蜓点水一般纵跃,泛起道道涟漪,没一会便踩在这具妖尸身上。

眼见小山丘一样的妖身尸体,孙德龙拳头绷得极紧,他掐了张黄色符纸甩到妖尸身上,不料这张符纸立马被腐蚀成了黑色飞灰。

“身死道消,煞气居然还如此之重,不愧是隐世三妖之一的黄九牙。”

孙德龙心中叹息一声,有些挫败,便在海上折跃,返身回了码头。

“师兄,这是哪里去了。”

“无它,瞻仰一下盖世大妖的风采。”

孙德龙拉着曹都监的袖子,神色严肃:“龙虎山那里,派了哪一位来诛杀黄九牙,莫不是小师叔祖出手了?”

“额,龙虎山那边,人并没有来。”

曹都监没敢说太多。

“那是谁诛杀了黄九牙!你倒是说呀!”

孙德龙瞪着眼。

“师兄长年在外伏妖,官邸的消息有些落后,在渤海上诛杀黄九牙的……”曹都监一咬牙:“正是今日我们要见的李镇抚。”

孙德龙一愣,随即低下了头。

曹都监张嘴如炒豆子:“那黄九牙虽有几分薄名,还不是被我天师道压得不敢进关,师兄您的道行修为,几位师叔祖都赞不绝口,更有天赋神通,未必就不是那黄九牙的对手,连一个小小的武官都能……”

“闭嘴!”

孙德龙怒不可遏。

正在此时,李阎送秦城隍下船,两人交谈甚欢。

“今天与秦先生的一番话,让我明白了不少辛秘事,实在不知道如何报答秦先生了。”

秦城隍也回应:“我也解开心结,可以安心赴死了。”

说罢,秦城隍几步下了船,招呼一声在原地等待的贾六,两人便离开了。

李阎目送二人离开,转过身看向孙德龙。

“想必这位,就是那日曹都监口中提过的孙德龙,孙道长了吧?不知道孙道长今日上门,有何见教啊。”

孙德龙目视李阎,似乎在做什么确认,脸上的紫色居然如同云团一般升腾不定,最终定格。

李阎盯着他,心里纳闷这人打什么算盘。

大概十余个呼吸的时间,孙德龙才悠长叹息一声:“山东总督衙门护旗不力,我将他们弄丢的龙虎旗牌追了回来,今天便一并交给李镇抚,希望李镇抚早日把龙虎旗牌送到天师道,以解社稷危难。”

说罢,他掏出一枚金色旗牌,双手奉到李阎面前。

李阎接过旗牌上下打量,是真的龙虎旗牌没错,还是杀妖过甚,全部变成金色那种。

“你不追究鬼狐之事了?”

“其政闷闷,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过去是我坐井观天。”

孙德龙说完转身就走,曹都监一跺脚,也率领一众皂役跟了上去。

李阎没理会,他打开剑匣,把这枚无厘头得来的旗牌一并放了进去。

正巧查小刀也结束了和陈跃武的交流走了出来。

“怎么回事?”

“谁知道,可能龙虎山也有杀心轻些,手腕灵活些的道士吧。”

李阎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叫小曹回来,我们即刻就要出发。”

今天五千,还差昨天的一更,今明两天课多,先保证过去更新,那一章会还。

=== 第430章 出海 ===

龙虎山,天门峰。

长久萦绕山头的油蜡味道才散了些,过去满山遍野的金色光芒终于暗淡下来,露出山岩的本色。

山下偶尔传来零星而微弱的诵经声,法磬和法螺的鸣声有气无力。

上山的小路上,经常能见到黑色纸鹤,三三两两扎堆依附在石缝里,树枝上,时而扑腾扑腾纸翅,或是跳来跳去,一派懒散。罕有黑纸鹤再像过去似的,日夜不停如同黑色风暴般舞动,摆出席卷一切的可怕劲头。

“哈~唔。”

一名正字辈的红衣法师打哈欠打到一半,急忙捂住自己的嘴巴,眼见四周的道士恍若不觉,他才松了口气,私底下揉了揉疲惫红肿的双眼,拿起一旁的金槌。再次敲动法磬来。

天门峰顶那只山灵,一直安分,除了每日吃龙虎山送上门的斋菜,读一读书卷解闷,再没有任何动静。

然则天门峰上,数百位功德法师分两班倒的龙虎符阵,却不敢有丝毫松懈。

如今已经三个月过去,天门峰下三十六位守字辈,一百零八位正字辈,共一百四十四位龙虎道士分两班戍守符阵,但也吃不消这般折腾。

遍山的牛油宝烛烧尽,十里紫金功德云飘散得半点不剩,连用龙虎气驱动的丹纸鹤也快飞不动了,这些都是镇压天妖的关键宝物,法器尚且如此,何况龙虎山这些肉体凡胎?

不过倒有一人是极有精神的。

“喔喂——喔喂,打嗒——啊喂。”

稚嫩的童声传出去老远,众多道士闻听,纷纷抖擞精神。

一只有多半丈高,身形庞大的雪白红顶鹤迈开两只爪子,张开翅膀,对着众道士尖鸣。

它脖子上挂着一只食盒,还有一个十三四岁年纪,挎着书袋的小道童。

那道童两只胳膊死死抱住仙鹤纤细的脖子,嘴里喝唱过山溜子,神色兴奋。小小的身子随着奔跑的仙鹤上下摆荡,如同一支被风吹动的野草。

众道士大惊失色,不少在外围的道士连连扬手:“守一师弟(师叔),守一师弟(师叔)。快下来!快下来!”

朏胐听了一撒手,身子团起来,打十几米高的草坡上咕噜咕噜滚下,撞到一颗树桩,才正巧停在诸多龙虎道士眼前。名贵的紫色道袍上,更是沾了许多草根灰尘。

仙鹤紧随其后下了草坡,这飞禽似有灵性,它用头去顶地上的朏胐,拍打翅膀发出唳叫。

咯-——咯-

“唔~”

朏胐坐了起来,揉了揉后脑壳,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碍。

“守一师弟,你可要吓坏我们了。”

一名龙虎道士松了口气。

朏胐先拍平了自己的道袍。才冲符阵中的诸多龙虎道士施施然行礼,清脆地道:“各位师兄师侄辛苦,我奉师傅他老人家的吩咐,要上山送斋饭去。”

“好,你去罢。”

一名两鬓斑白的道士慈祥地点头。,

朏胐听了,自仙鹤脖子上摘了食盒,摆正了自己胸前的书袋,哼着山调就往前走,其余龙虎道士也是目送他离开。

天门峰上,本来种着一千多颗名贵的香楠木,根根巨木要三四人合抱,只是四月闹了青火天妖,这些楠木都被烧成灰烬,彼时香味萦绕整座天门峰数日不绝,不过到了今天,整座天门峰也只剩下光秃秃一片,不复旧日的绮丽了。

山崖顶上坐着一位赤脚青衣的美丽女人,手边还立着好几摞书,这些书本一开始经集子注还多些,到了后来,多半是些《明珠缘》这类的闺中小说,抑或是《东阳夜怪录》这种神怪故事。

她膝盖上摆着一部《中山诗话》,两只纤细的手指逗弄着身边黑色纸鹤的脖子,雪白脚丫下头是霞光和云气,水墨画似的,美不胜收。

朏胐上了山,嘴里哼唱:“啦啦啦,啦啦啦黑猫捕头~”

女人听到唱音,欣然转头,眨动水灵灵的眸子,整个人顿时鲜活起来。

朏胐打开两层的食盒,一道一道往外端菜,还冒着热气。

“今天中饭吃炒粉,香油拌疙瘩丝,猴头扒菜心,八卦豆腐,这是山上的名品,总有王候贵胄来尝。还有一壶紫玉浆(葡萄酒)。”

丹娘道了一声谢,她接过朏胐的递过来的墨玉筷子,眼神闪动着在几只精致的瓷碟子里扒拉几下,不太有胃口的样子。

最后,她只夹了几筷子菜心和疙瘩丝,便不动了。

“怎地不吃呢?”

丹娘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羞赫地道:“今天的菜,有些我不能吃。”

“怎么?怎么?”朏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吃不惯么,那我再叫后厨改做。”

“炒粉里加了鸡蛋,这豆腐里有鱼,虾,田螺,还有驴羊肉,这些我都吃不得。”

朏胐不觉得什么:“记下了,下次叫厨房改做便是。”

“还有……”丹娘又抬头补了一句:“贵道的厨师,特别喜欢在上桌前过一道鸡油,能不能转告他一声不要再加。另外上次的米糖,我很喜欢吃……”

丹娘越说声音越小。

可能她也觉得自己挑食的毛病太过唐突,说这些话的时候,脸都是红的。

“记下了,记下了。”朏胐突然问道:“山灵野神,都是不吃荤的么?”

丹娘听了摇头,这些日子她已经和朏胐熟悉起来,说话并不见外:“我过去也是吃荤的,只是吃得少些。可是……”

她一张手心,那里有一道黑色月轮,和一樽黑色小鼎。

“自打受了旁人的道行,我沾一点油腥就觉得恶心反胃,倒成了别样的富贵病。其实我自己也很头疼,他总嫌我不放油盐。”

朏胐抬头:“什么?”

丹娘眨眨眼,冲他莞尔一笑:“没什么。”

朏胐并不在意,师傅师兄这些大人说惯这样的自言自语,朏胐早就习以为常了。

朏胐解下书袋,嘟囔着说:“你要的那本《柳毅传》后半部,书屋里卖干净了,我只搜罗来新到的故事,你且看看。”

“卖没了?快解阁和大煌窟两家书局都卖光了?那几时才有的新的?”

丹娘的失望溢于言表。

朏胐举起一部书过头顶,递给丹娘,嘴里嚷嚷:“你看这个看这个,这个也是龙女和书生相爱的故事。”

丹娘接过来,本不甚在意,却看到两部书中间夹着一本小册,书目写的是“查李渤海斗五仙”,这顿时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她直接掀开小册子的内容,入神得读了起来。

朏胐坐在一边,歪了歪头,正巧看到丹娘裙摆下面,压着一本紫红色的经书,还有一颗拳头大小的方印。

这两样东西看上去其貌不扬,实际上却是龙虎山几样传承山门的宝贝之二,三五功德印,和《太平洞极经》,龙虎山千年传承,都干系在这几件宝物上。

“呜~”

朏胐吐了吐舌头,巴掌立起岩石上,两根手指一点点去够丹娘大腿下压着的紫色经书的封皮。

可能是读书读得入神,丹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朏胐的举动,直到朏胐的手,眼看就碰到经书,她才头也不抬地道:“你随便淘气,又要叫你山下的师兄弟们费力气了。”

朏胐一低头,好半天才抬起来:“你也不是坏人,为什么要上门抢我家性命相承的宝贝呢?”

丹娘的目光从书上移动到朏胐脸上:“你赤子之心,难道没听说过请君入瓮这回事?”

朏胐听出丹娘的意思,给自家师门叫起屈来:“是你和我新入门的师妹里应外合,偷盗污染了我家宝贝,才闹得要收十三省的旗牌,怎地是我师傅不是?”

丹娘听得直抿嘴:“你说什么都行,只是别说我和那没头脑里应外合,我实在丢不起这人。”

她说到这忽然住嘴,一指图册上的人物,双眼盯着朏胐:“你说天师道要收十三省的旗牌,这里头可有他的故事?”

他指着画册上,端枪蹈海的年轻武将。

朏胐点点头:“李镇抚嘛,咱在朝鲜都是旧相识,辽东都司的旗牌便是由他送过来。”

丹娘听了眉头大皱,但很快平复下来,她攥住手里的小册子,把它弄得皱巴巴的,才温声细语地问朏胐:“听故事么?”

他这些天给丹娘送水送饭,最喜欢听就是丹娘嘴里的故事,有当捕头的黑猫,和老鼠斗智斗勇的小人,还有七只宝葫芦斗妖精的故事,他都喜欢得紧。

丹娘举起手里的小册子:“那下次,带这部书后面的内容给我看,好不?”

————————————————

带着暗色草苔的平底大船发出嗦嗦的响动,十米高的风帆拉满,几处黑色的龙旗飘扬,封舟缓缓出港。

“这次除了护送大人,我还押了一百箱水银,一百箱胡椒,两百箱白蜡。都包在压舱的麻袋里,不走官府的账目。等到了江南,反手能赚五成。过去规矩分明,除了山东海事局的各位大人之外,也有镇抚您一成的抽水。”

陈跃武屏退左右,屋子里只有他和李阎,还有查小刀三个人,他压低声音:“大概是一万五千两。”

李阎皱着眉头:“这钱我可不敢随便拿,你说这规矩分明,我看着皇上不分明,御史清流不分明,山东藩臬衙门也不一定分明。海事局归龙虎山管,他们吃的脑满肥肠,到时候反攻倒算,也要拖我下水么?”

陈跃武笑了笑:“多少年,也是这个规矩。龙虎山不倒,这规矩就坏不了。”

“龙虎山崛起也不过百年的事,你怎么就知道他倒不了?”

李阎笑眯眯地。

陈跃武叹口气,他沉吟一会,才开口道:“这些话,本不应该我来说,不过眼下也没有外人……”

他脸色严肃地面向李阎:“大人是李成梁李大人一系,李大人又和内阁关系匪浅,内阁几位阁老和龙虎山太乙阁关系恶劣,所以大人您对龙虎山感官不佳,这再正常不过。可是大人啊。”

他拧着眉头:“如今龙虎山的根系,已经全然和我大明朝错在一起。朝廷眼下这个摊子,绝离不开龙虎山。大人您不收这钱,也是凭白惹人嫉恨,犯不上。”

李阎听了没有立刻开口,沉了一会儿才道:“那好,这笔钱我收下便是。”

“得,有镇抚大人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陈跃武笑道

“别忙,这钱,你替我全都买了粮食,去赈灾荒,哪里有灾荒我不管,你赈了便是,回来,我要你的单据。”

“好。”陈跃武心里对李阎的敬佩又多了几分:“没别的事,小人先告退。”

“陈老爷子慢走。”

送走了陈跃武,查小刀才忍不住开口:“你可够大方的,这得小四千点阎浮点数吧,你说送就送?”

李阎伸出一根手指:“如果我拿这笔钱,就是把刀把递给了龙虎山,他想什么时候捅我一刀,就捅我一刀。”

查小刀皱眉:“不至于吧,说到底龙虎山也没人和你有仇,哪有那么多弯弯绕?总不能,咱来的目的泄露了。”

说道最后一句,他压低嗓子。

“也许不是有仇,是有人想拉拢我,逼我上他的船,这是糖衣炮弹。总之,这钱不要是稳妥的。”

李阎语气也不太有把握。

想罢,李阎一挑眉:“可能是我想多了,总之,走一步看一步吧,咱们这趟去江西想成事,比登天也容易不到哪儿去。我是做好了壮士断腕的准备,大不了,以后再不来这颗果实就是了。”

如今已经是七月中,距离天师道最后的九月期限只剩下一个多月,各地龙虎旗牌纷纷传来丢失,被抢夺的噩耗。

两京十三省能把龙虎旗牌护在手里,且游刃有余,至今没有大量伤亡的,也就只有辽东的十四道旗牌,李阎的惊艳表现,自然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这里头有朝堂各部的主官,有缇骑的龙虎道士,更有天师道太乙阁的高功……

眼下各地旗牌纷纷落入外道之手,各地的邸报雪片一般发往北京。

天灾,民乱,妖鬼,种种祸端,都有爆发的趋势。

有人摩拳擦掌,觉得这是扳倒天师道的大好机会,也有人信誓旦旦,要扛起天师道的道统,绝不叫宵小乱了祖师爷的基业。

波谲云诡之际,唯独没人知道天师和神皇帝,这两名各自站在道统和社稷顶端的权力者,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 第431章 秘藏强化:水君宫 ===

浑浊的蜡油融化滴落,蜡烛软化缩短。

跃动的火苗在铜制的油灯座上留下一朵凝固的烛花,最终嗤地一声熄灭。

舱室里的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在吊网上假寐的李阎突然睁开眼,瞧见只是油灯熄了,没发生什么怪事,又是入夜,便又把眼睛闭上了。

大船告别胶州,向浙江出发。今天已经是在海上的第十天了。

王生早早按李阎的吩咐,写了请罪的折子上去,然后举家回了通州。李阎将自己从天后宫搜罗来的,带有龙虎气的法螺送给了胡氏和蔡氏,至于日后的日子,要看他们一家人的造化……

其余无论是妖仙胡三,茶马司的柴玄,龙虎衙门,还有秦城隍,都有了收尾,胶州的事,也就告一段落。

出海没多久,船上出了一桩怪事。

有四五个年轻力壮的船员匆忙找到陈跃武,说他们住的房间里,日夜传来女人的哭声,船璧上还有血迹渗出,有船员半夜睡觉,迷迷糊糊睁眼,在舱室夹板上,看到满身是血,五官狰狞的女人,这在船上引起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李阎知道,这是受了龙虎旗牌的气息才闹出来的,于是他提出来,和这几个船员换了房间。

果不其然,李阎住进来之后,这间房里,便再没有女人哭声和血迹出现,直到今天。

这事也就这么平息下去了。

除此之外,海上的日子就显得殊为平静。

这些天在海上,船员们各司其职,闲暇时会上甲板吹吹海风。查小刀隔三差五捞些海货上来,供大伙吃食,他极其适应这样的角色,加上性子平易近人,久而久之,船上的人也都亲近他。

至于曹永昌,若是以前,他一定是和那些船员们厮混在一起,赌骰子,聊女人。

不过自打和李阎练武,本事没见长,心确实收了。

即便没人催促,曹永昌每天也会按李阎的吩咐练拳,除了给查小刀打下手,没见过他惹是生非。

至于李阎,则每天闷在房间里。三餐有船员送进屋里,除了偶尔和查小刀聊天,基本足不出户。

那一天秦城隍上门来,和李阎说了许多玄乎的话,加上这一路上的见闻,让李阎心里隐隐有了一个轮廓和猜想。

不只关乎这颗果实,而是关乎阎浮,关乎阎浮行走。

只是这些猜想眼下都是没谱的事,他此行的目的,还是要找到失踪的丹娘,且至少带着她全身而退。

李阎现在基本肯定,龙虎山口中的天妖,十有八九就是丹娘。

至于她为什么上龙虎山?又是怎么和天师道结下的梁子?如今在赣州,认了乾光洞金山老祖做干爹的九翅苏都,恐怕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先去乾光洞和九翅苏都会合,问明白当初龙虎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借归还龙虎旗牌的名义,混上山去,见机行事。

这就是李阎的打算。

可想带回丹娘,就势必和国教龙虎山为敌。而秦城隍那句“高若山海,数如星河,深不可测”,就又成了李阎的心病。

八极巅峰的秦城隍都对天师道评价如此之高,只有八级的自己,又能把天师道怎么样?

李阎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接下了护送龙虎旗牌的阎浮事件。

性命只有一条,机会只有一次,多一分手段,就多一分成功的希望。

也就是在李阎这样的想法下,收服水婆尸虫的四十九天期限到来。

李阎坐正,手上汇聚出一个黑色的巨大水球。

“水婆尸虫的毒性,在祸水的冲刷下已经完全消失!转化成为全新的物种:水光虫。”

水光虫:具备强大繁殖能力和分解能力的水生食腐虫类,身体能发出超过体积百倍范围的可见光芒。

“请立刻将水虫投换到新鲜且无毒的普通水源当中,在祸水的继续冲刷下,水光虫将出现大规模死亡!”

水波萦动间,祸水被李阎一点点收回去,水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透明,和普通的水球看上去没有差别,只是有无数光晕在其中,煞是好看。

【传承技能:祸党】获得了新的秘藏强化:水君宫!

“无支祁为淮涡水君,收服水虫之后,行走可以此为基础,在祸涛中构建水君宫。并将所有收服的水生生物圈养在水君宫内,以一定比例摄入泥土,植物,矿石等。”

“相性不合的水生生物有相互厮杀的可能,且水君宫必须提供足够水生生物日常生活的环境和食物,水光虫将作为光源,代替太阳,维持水君宫中植物光合作用的运行。”

“收服圈养强大的水生生物,将为行走本人提供特殊能力加成。”

“收服圈养水生生物的上限,受祸涛上限影响。”

李阎背后探出帝女姑获的投影。

姑获鸟投影拍动羽翼,毫无阻碍地穿过船板,没入了十几米深的黄海水底,在之后,李阎突兀替代帝女姑获出现在水中,并翻涌出无数白色气泡,如果此刻船上有人留心观察,会发觉黄海上多了一个两米半径的旋涡,李阎正疯狂地纳入黄海的海水。

各色海草,珊瑚,礁石,还有大头腥,金乌贼,磷虾,黄姑鱼,鲟鱼等黄海中的水生生物,都被李阎吸纳进来,用以构建所谓的水君宫。

可惜的是,李阎的祸涛满打满算才400吨,听上去不少,但根本不足够支持大型水生物的活动,比如李阎在水底,眼睁睁看到一只十多米长的虎鲸,可这样体型的水生物根本无法纳入到现阶段的水君宫当中。

与此同时,李阎并没有找到所谓,能为行走提供特殊能力加持的水生生物,只相当于是搜刮了一个水族馆在祸涛里。

不过,水君宫的构建,对李阎并非没有半点好处,李阎能明显感觉到,自己对水的掌控能力,随着这些遍布祸涛的水生物,而更加如臂指挥了。

硬要举个例子的话,李阎过去虽然具备四百吨祸涛储备,但是能同时调动的水流,大概只有二十多吨,转化成施术的祸水,更只能调动五六吨。

而构建水君宫之后,这两个数字都翻了一番。

还有一章,老规矩,别等。

=== 第432章 文魁入命 ===

第二天大早,吃了船员送来的白粥,李阎才推开舱门,罕见地想出来透透气。

“镇抚大人。”

李阎低头,瞧见是陈跃武的小女儿陈娇在跟自己说话。他笑着点了点头,刚要回应,却发现陈娇低头抿嘴,气鼓鼓地错过自己,

李阎没在意,上了甲板看见有三三两两的水手窃窃私语,才觉得气氛不对劲。

甲板上立着一张铁板烧的台子,查小刀拿铲子翻弄刚切好的鳕鱼肉,一旁站着曹永昌,眼上有乌青。

“怎么了这是。”

李阎拿竹签子扎起一块鳕鱼肉放进盘子,查小刀头也不抬:“没放盐自己加。”

“嗯。”李阎抄起食盐罐子,在盘子里点了几下,冲曹永昌扬了扬下巴:“有什么窝心事,说出来叫我乐呵乐呵。”

“没,没事——”

曹永昌臊眉耷眼地不敢说话。

“那就算了。”

李阎真地不再问,反而问查小刀:“牵星术学得怎么样?”

“那个,李大叔。”李阎不理曹永昌,曹永昌却又跟李阎搭话。

“怎么了?”

“您,您教我那几招,它也不好使啊。”

李阎瞅查小刀:“到底怎么回事?”

查小刀点上一根纸卷烟,才含糊地道:“他这两天觉得腿脚有劲,筋也拉开了,老想跟人显摆。不知怎么地就撞人小姑娘手里了,就陈老爷子那个小女儿,叫陈娇的,让人家好一顿胖揍。这不老实了么?”

李阎听了哈哈大笑:“呦,永昌,你这十三当街殴死人命的劲头呢?那也不对啊,我怎么看人小姑娘沉着脸走的?她不是揍人的么?”

查小刀嗨了一声:“叫他爹给骂了,关她两天禁闭。”

李阎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

“别哦啊,李将军,李大叔,”曹永昌急眼了:“您怎么不说话了,我这是个什么说法啊。”

李阎大口嚼着鳕鱼肉:“我教你练武,是让你强筋骨,壮体魄,收心做事别惹祸。再者你才练了几天?你想干嘛?飞天遁地?陈娇是什么出身?她几岁就跟着家里出海,没准还开过火铳,打过海盗,你让人家揍是你学艺不精,你还怪我?”

曹永昌左右看看没人,才凑过来压低声音:“那你能不能跟陈老说说情,就别关她女儿禁闭了,是我非拉着她动手,让人揍了就让人揍了,还仗着有靠山害人家,我太跌份了!”

“家务事我可管不了,你自己找陈老爷子说去呗。”

“那我说话能算数么?”

曹永昌直跺脚。

“那我管不着。”

李阎断然拒绝。

“镇抚大人。”

这时候,陈跃武的声音远远传来。

“大人您今天出来得早。”

陈跃武笑道。

“透透气。”

“是方才小女……”

“陈老爷子,咱走了这些天,也快到了吧,我可没瞧见猪婆龙的踪迹啊。”

“哦,是。”

陈跃武见状,也就不再提及这个插曲:“猪婆龙原产西江,这些年肆虐江浙海道,常在南通,舟山一带产卵,它们吞吃海道大小鱼类,拦截攻击过往商船,这都是家常便饭,咱们前几天刚过云港,我估计今晚就能见到活的猪婆龙了。镇抚放心,小人也碰上过两次这种差事,不会有差池,到时候大人您安心歇着便是,猪婆龙,绝害不到咱们这次行程。”

“那就好。”

李阎眨了眨眼。

————————————————

海上的日子大多时候过得快,一转眼就黑了天。

不过船上的人都没什么睡意,尤其是陈跃武,他一身劲装,眺望海面。李查二人则在旁边的蓬布下头聊天。

“那牵星术,对天类传承行走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李阎拿茶杯漱了漱口,问查小刀。

背靠官府,很多事便是手到擒来。既然陈跃武信誓旦旦能对付猪婆龙,自己安心看着便是。喝喝茶,吃吃糕点,毕竟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喜欢打打杀杀的人。

“的确有不一样的地方,我只要把【北斗牵星术】提升到50%以上,就可以牵动魁星入命宫。给自己或者别人,加持一个“文魁入命”的状态,能持续十天左右,效果是能提升一切练习的效果,无论是习武还是读书,包括专精突破,还有对揣摩一些自悟技能也有相当大的帮助。”

顿了顿,查小刀又说:“好像所有的天位传承,都能通过各种渠道,获得牵动传承星命,入人命宫的能力,效果也千奇百怪,比如红鸾星能增长谈吐魅力,扫把星能带给人霉运等等,天同,存禄添福添寿等等。”

“你觉得自己多久才能达到50%的专精。”

“这次事件是不可能了,我估计得等到结算,我舍得花点数,问题应该不大。”

“足够了。”

李阎颇为振奋。

其实李阎和查小刀,一开始都是全能型的阎浮行走,没有什么明显短板,生存能力极强。不过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还是自然而然出现了分工。

李阎过于霸道的正面作战能力,逐渐盖过了查小刀。这点查小刀心知肚明,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的强化重心放在了伪装,食补这些方面,他本来就更擅长这些,不过关键时刻,他的作战生存能力同样让人放心。

两人交谈的时候,海上突然涌现出一股怪浪。

陈跃武看的分明,他打开眼前的黑木盒子,里面是七颗凹槽,有五颗槽已经空了,还剩下最后两颗,里面各自摆着一只红色绳结缠成的小人。

这是陈跃武青年时候,在一次航行中的收获,那次他的船失事,船员全军覆没,只有陈跃武一个人漂流到荒岛上。

他和岛屿上的土族生活了半年,还娶了土族族长的女儿,直到族长女儿病死,他才离开那座岛。再没回去过,这期间许多曲折的事,只有陈跃武自己知道。

黑木盒子就是他那位亡故土族妻子的嫁妆,妻子告诉他,只要把红色绳人扔下海,再大的风浪也能消弭。

这些年陈跃武多次逢凶化吉,都是依靠这只盒子。

陈跃武发过誓,要留下一只红色绳人,纪念亡妻,所以这次,便是他最后一只红绳结小人了。

=== 第433章 覆海大圣 ===

“小姐,您委屈委屈,那是朝廷的人,咱惹不起啊。”

“是他叫我动手的,学艺不精,还能怪我?”

“那也是您先说人家花拳绣腿啊。”

“本来就是,学个三分样就到处显摆,还不教说!”

陈娇自己嘀咕了一会,冲门外的人的伙计说道:“贵子哥,你到厨房给我递俩窝头来呗。”

门外压低声音:“我哪敢呐,让厨师告诉老爷,我不得叫老爷打死,您委屈委屈,饿两顿。出来我吩咐后边给您做好吃的。”

陈娇又气又饿,一翻身把头蒙进被子里,闷声说道:“饿就饿,饿死我算了。”

“哎呦,这怎么话说。要不这样,那查属官给弟兄做的鳕鱼汤,好像还剩多半碗,要不我给您端来。”

陈娇把头伸出被窝:“我才不吃他们的东西。”

“都这时候了你就别挑理了,您等着,我给你端去。”

贵子把门拿锁锁严实了,蹬蹬蹬脚步声响起,显然已经离开。

陈娇自己一个人生着闷气,大概过了小半个时辰,她饿得实在受不了,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心里暗恼那贵子说话不算数,就听到外头有脚步声音。

陈娇坐起来,刚要说话,就觉得不对劲。门缝里看,外头那双鞋不像是贵子,此时正赶上外头起了风浪,呜呜的风声吹进来,听着怕人。

“划拉划拉拉——”

门锁响了半天也不见弄开,门外头这人也不说话,陈娇眯了眯眼,猫儿一样捻手捻脚地走过去,打床底靴子里掏出一把匕首,思考了一会,又换了一根两尺来长的油灯把攥在手里。

哗愣愣——

锁链掉了一地,门外头那人暗地道了一声“着家伙”。推门就往里走,只看到一根明晃晃黑哇哇的物事当头砸来。

“妈耶!”

————————————————

红色绳人在半空中翻滚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只见这绳人见水发胀,摆动之间,居然成了一条红色的小蛇。一溜烟就钻进海底去了。

李阎把茶杯放下,焦躁地活动了一下手指。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不安,就像寻常人面对桌上没鞘遮掩的水果刀尖,即便知道它伤害不到自己,也会觉得不太舒服。

海风突然凝滞起来,涌动的浪花定格了几个呼吸,最终恢复平静。

“扬旗!开炮!”

陈跃武厉声喝道。

只见有水手把早准备的两丈多高的黑色龙旗扛上甲板,叫几个身穿黑布坎肩,膀大腰圆,露出块块腱子肌肉的伙计把龙旗高高举起,左右晃动起来。

几枚炮弹也炸上了天,炸出耀眼的光焰,红色梨花似的火星迸炸,冲天而起,煞是好看。

这些炮弹是拿生铁粉夹杂硝磺灰制作的,威力不大,但看上去极为花哨,灿烂绚丽。

无数气泡,浮动海面上突兀浮现出一只怪异的无角龙头,四只短爪,身长三米余长,后背尾巴长满黑色鳞甲。紧跟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这便是猪婆龙。

一眼望去,约莫有二十几头,与封舟对峙,琥珀色的眼珠有拳头大小,倒映出船上的火树银花似的炮火,以及不断挥舞的黑色龙旗。

“扔!”

有人掀开桌上的红布帘,上面是猪头,卤鸡,卤鹅之类的食物,十张八仙桌子铺得满满的,仔细去看,猪头的嘴巴里还叼着银元宝。卤食里头,也都填着大小的银锭子。

船员们抄起木盘,把桌上的吃食连同里头的银子一起扔下海去,一时间各种鸡鸭猪肉在海上纷飞,纷纷落入海中。

猪婆龙闻到肉味,一股脑地冲了上去,彼此争抢撕咬着贡肉,海上泛起白色浪花,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这些猪婆龙才心满意足地沉入海底,再不见踪影。

等了二十个呼吸,自觉没有纰漏的陈跃武点了点头:“撤了吧。”

伙计们轰然响应,这才收拾起残局来。

陈跃武收好盒子,放进怀里,才徐徐走到李阎身边:“镇抚大人可以放心,这一路上,再不会有猪婆龙找咱的麻烦了。”

李阎眺望夜色下的海面,又看向陈跃武:“我是个满不懂,说话不中听老爷子别见怪。”

“镇抚大人有话直说。”

陈跃武开怀大笑。

“我瞧这猪婆龙,也好说话得紧啊,海贸利润丰厚,它们七月产卵占据江浙海道,朝廷损失的银子达百万之巨。要是几声炮,几道卤味就能平息下去,胶州那些人怎么会谈猪婆龙而色变呢?”

陈跃武笑道:“我一开始扔下海的红色绳头,唤名“龙干”,最克制这些水生的妖物,只需一道,这些猪婆龙翻江倒海的法力,也就熄火了。没有这道“龙干”,后面的炮火和贡品,都不见用。”

李阎点点头:“那老爷子怎么就有把握,这些猪婆龙不会再来呢?”

陈跃武回答:“这里有一桩典故。猪婆龙在舟山一带泛滥成灾,有一身的鳞甲和利齿。开始的渔家,只拿这些妖物当做寻常的畜生。甚至有沿岸的渔夫,能捕杀食用他们。后来一天夜里,浙江一户石头匠的铺子里来了一桩买卖,有个面色凶恶的大汉,要打一座石头的猪婆龙。说得分明,要石头匠在石像背上,刻上猪婆龙王,覆海大圣八个字。石头匠只当是买卖,没多想。结果没过几天,浙江就发了大水,淹死了无数百姓。有人亲眼看见,这座刻字的石坨子从海里被冲上了岸!正摆在被冲坏的县衙门的大堂中间。石头背上,正是这八个大字。这些妖物一战成名,都知道浙江出了猪婆龙,领头的妖物,叫覆海大圣,有掀动洪水的威能。”

顿了顿,陈跃武又道:“我走过两次被猪婆龙肆虐的海道,虽然没有亲眼得见这位猪婆龙王,覆海大圣。但是知道这位覆海大圣的规矩,有本事过路,又舍得花钱,安抚了这些猪婆龙的龙子龙孙,他就不会为难我们。”

李阎连连点头:“新鲜,真是新鲜。天师道呢?他们也制不住这位覆海大圣?”

陈跃武摇头:“天师道虽然厉害,却架不住这覆海大圣是海上的大妖,法师们上了海,也只有被这位覆海大圣生吞活剥的份儿。”

李阎听了一皱眉:“照你这么说,猪婆龙无人可治,还真是苦了浙江沿海百姓了。”

陈跃武神色一暗:“的确,沿海百姓的日子难呐,前几十年闹倭寇,后几十年闹猪婆龙,不过要说猪婆龙无人可治,倒也不见得。”

说到这儿,陈跃武脸色严肃起来:“镇抚大人,有一桩事,我得跟您念叨念叨。你千万要往心里去。”

“老爷子有话直说。”

“一个是这一路上,莫再招惹猪婆龙,还有一个,是到了浙江,千千万万别得罪……”

两人正交流着,有个伙计硬着头皮走过来:“老,老爷。”

陈跃武被人打断,神色有些不悦,那伙计还想凑到陈跃武耳边,被陈跃武支开:“有话就说,镇抚大人不是外人。”

伙计心里暗暗叫苦,但是自家老爷发话,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咱家小姐又把曹小哥给打了……”

陈跃武瞪大眼睛:“我不是关她两天禁闭了么?谁这么大胆子,把她放出来了?!”

“没,没放。是,是曹小哥他自己去找小姐,然后,又让小姐给打了……”

一边查小刀听着直揉眉毛。

陈跃武腮帮子也一抽一抽的。

李阎插进话来:“就是说,大半夜的,小曹他遛进一个姑娘家,试图对她行不轨之事?”

“啊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这位伙计连连摆手:“曹小哥好像是给小姐送点夜宵,老爷不是,不叫小姐给饭吃么……”

说着他还瞥了陈跃武一眼,被陈跃武反瞪了一下才继续说:“也不知道他哪学来这溜门撬锁的手艺,推开门端着菜碗就进去了,然后就……”

一直沉默的查小刀也憋不住了:“老爷子,是我这个做叔叔的管教无方,我给您赔罪。”

“一场误会,曹属官不必放在心上,倒是小女性格过于火爆,两次打伤小公子。”

李阎开口做个了断:“那是他活该,老爷子你别费心了,把这小子叫给我来管教。我一定给老爷子一个满意的交代。”

等到后半夜,小曹才被人放回来,他本来是和查小刀睡一个屋的,结果一进来灯大亮,李阎查小刀两个人都在,手里比划着,好像是划拳。

“三星照!”

“五魁首!”

查小刀打了个响指,摸起一杯热茶来。

李阎一拍大腿,暗暗骂了一声,才冲曹永昌说话:“来,你坐。”

曹永昌不敢动,李阎催促两声才坐下,屁股只挨着凳子边,有气无力地说:“这是个误会。”

“知道知道,你有那贼心,也没那贼胆啊。”

李阎语气很平和。

曹永昌眼神一动:“你俩不生气啊。”

“不生气不生气,我这不是跟你商量么?甭管怎么说,你大半夜地闯人家的闺房,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可不小,咱用人家的船,用人家的人,我得给人家交代啊。”

李阎把脸凑到曹永昌面前。

“那,怎么给交代啊。”

曹永昌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阎盯着他:“黑天打孩子,闲着不也是闲着不是?你呀配合配合,叫得惨点。咱好交差。”

曹永昌苦着脸:“那你轻点啊。”

“我争取。”李阎挽了挽袖子:“对了,上次在胶州,你说给我寻摸了一个标致的妇人,什么耍杂技的,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什么了?”

查小刀在一边咕咚咕咚咽茶叶。

小曹这时候还是靠谱的:“我猜的,没人跟我说啥啊。”

“那行,那我心里可就有数了……”

这一宿,船上的人都没睡好,只听到船舱里桌椅板凳乱响,还有阵阵鬼哭狼嚎。

陈跃武端着一本佛经,带着西洋玻璃眼镜,偶尔有土渣木屑掉到桌子上。旁边的贵子揉了揉耳朵,把桌上的木屑擦干净,手指头一指上头:“老爷,要不您劝劝,别再出了人命。”

“劝什么?他那就是打给我看的。”

贵子揣着手笑道:“我倒不大心疼那小鬼,我心疼咱家这船,别再叫镇抚爷给拆了。”

陈跃笑了一声,把书放在桌上:笑骂道:“油嘴滑舌。娇儿怎么样。”

“喝了碗粥,睡了。”

陈跃武点点头:“镇抚爷叫咱把分红买了粮食赈灾这事,你往上说了没有?”

贵子正色:“说了,他们说知道了。”

陈跃武沉吟一会儿:“你说,大明朝这么多护送龙虎旗牌的将官,太乙阁为什么会盯上李镇抚呢?”

贵子笑道:“镇抚爷本领高强,太乙阁的高功也看重呗。”

“我看没这么简单。”

陈跃武目光闪了闪:“李镇抚去江西,走驿站比走水路还要快十天,他为什么非得走水路过浙江呢?”

贵子挠挠头:“这我哪知道啊。”

陈跃武看着贵子:“你说,龙虎山是不是要对浙江的……下手!”

贵子跟了陈跃武这么多年,也不是连话都听不懂,他当地一拍巴掌:“那是好事啊,浙江那两家人,头顶流脓脚下生疮,就是下一万次油锅也不解恨呐。”

“我就怕把咱们牵连进去。”

陈跃武想到望海观音图上六只鲜翠欲滴的柳叶,定了定神:“总之,太乙阁要咱汇报,咱如是汇报就是,到底如何,等到了浙江,我还得探探李镇抚的口风。”

————————————————

翌日,龙虎山太乙馆。

清癯中年人像往常似的,向太乙阁中,诸位高功法师答奏天下外道祸事。

他抽出一张便签来:“大宁卫左司镇抚李阎,不日就将到达舟山港。他没要咱的银子,全拿去赈灾了,单据,陈跃武已经给了他。”

“这小子倒是滑。”

一名头发花白的高功法师冷哼道。

“甭管他拿钱做了什么,只要沾了这笔钱,就有破绽,就能办他。”

有一名法师阴恻恻地说。

易羽听了,问刚才说话那名法师:“那,请问守显师兄,咱为啥要办他?办了他谁给咱们送旗牌?”

那名法师一时语塞。他只记恨李阎在辽东和胶州惹出事端,杀了郭都监,还折了曹都监的面子,可易羽这一问,他也没话说。

易羽抖了抖袖子:“浙江舟山港,就是咱天师道头疼了十来年,猪婆龙那个舟山港?号称“陈不惹,柯不斗”的那个舟山港?”

清癯中年人躬身:“不错,正是那个舟山港。”

易羽琢磨了一会,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姓李的,也不能光指咱一家人祸祸不是,也该着别人倒霉一把了吧!”

=== 第434章 陈不惹柯不斗? ===

曹永昌叫李阎一顿打得皮开肉绽,现在也下不了床。倒不是李阎公报私仇,事关女子名节,只抽打一顿便能了解,这还是有李阎的面子在。何况曹永昌这事的确是孟浪,也怪不得旁人。

“我说,你是不是对人家小姑娘有意思?怎么死缠烂打的?”

查小刀给曹永昌抹着金疮药。

曹永昌一动不敢动,委屈巴巴地说:“我可没那个嗜好,人家因为我关禁闭,送个汤水聊表歉意,这点道义我得有啊!我当时是昏了头,才忘了叫门,也算我活该!这几天我糊里糊涂的,跟丢了魂似的。”

“不是对人家有意思,怎么还丢魂啊?”

查小刀虽然嘴上开着玩笑,可这些日子跟小曹厮混熟稔了,并不怀疑他的话。

用李阎的话来说,曹永昌这年纪还不知道女人的好处,只觉得赌牌九,听评话,是天底下最快意的事。

“唉!”曹永昌神色复杂:“近乡情怯吧。”

“近乡?”查小刀在他背上搽了两把:“哦,对了。你是江苏泰州人,这儿离你家乡不远啊。怎么,想家了?”

曹永昌连连摇头:“家里没甚亲故,泰州的知州李三才又是个乌龟王八蛋,死咬着我过去那点破事不放,回去一定叫他锁去大牢。”

他咬牙骂着:“我发觉我跟姓李的犯冲!咝——叔叔,你轻点啊。”

查小刀笑了笑:“你身子骨比过去强多了,要是放以前你全凭一股子狠劲儿闯天下的时候,叫人打成这样,你可没这么足的中气跟我说话。”

曹永昌上下晃着脚丫子:“对了查叔,不是说海上闹猪婆龙吗?这都快到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闷得不行。”

“我们请陈跃武来,也不是白请的,猪婆龙那一关已经过了,今天晚上咱就能到舟山港。”

“什么?没意思。”曹永昌抱怨一声。

查小刀挠了挠头:“其实别说你,我也闲的无聊啊。”

查小刀的思路明确,有事端才有收益,他可不像李阎,当官的管事有钱拿,不管事也有钱拿。

“诶?那李将军去哪了?”

曹永昌又问。

“他?说是有事要做。”

————————————————

黄海海底,约莫距离水面有五六十米深。李阎站在昏暗的水底,眼前是红色黄色的珊瑚石和海草,各色水生物都受惊似的远离他,翻起大量的泥沙和水泡。

就算陈跃武能平稳解决猪婆龙的祸端,刚刚强化过水君宫的李阎,也不可能轻易地放过它们。

不过,既然猪婆龙当中有一位覆海大圣在,猪婆龙还是有报复心理的族群,那李阎就不能轻举妄动。

他和查小刀两人自然是不怕的,但贸然行动,容易牵连到行船的陈跃武身上,这对他就是无妄之灾。

所以李阎现在是自己一个人偷偷溜下了海,没人会联想到陈跃武的封舟,他想抓几头猪婆龙进水君宫,不会有后患。

一截沾血的鱼骨从李阎眼前沉落,李阎抬头,一只两米长的黑色猪婆龙在水中游曳,齿缝还夹杂着残余血肉,它没注意到李阎,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这些形似鳄鱼的妖龙,在黄海大肆吞杀鱼类,他们几乎没有天敌,胃口大,数量也很难遏制。李阎只在水底待了半个时辰,就至少看到七八拨猪婆龙从视线范围中经过,而它们所过之处,几乎没有活物。

但是绝大多数猪婆龙都属于未开化的妖物,虽然能翻起大浪,道行却不到百年,李阎不太看得上。

皇天不负苦心人,又过了十多分钟,李阎终于等来了他想要的猪婆龙种。

【猪婆龙】

类别:妖种

综合评价:十都巅峰(五百年道行)

不是一头,而是足足四头。和其他猪婆龙不同,它们的鳞片是淡淡的青色,头上有小鼓包。这四只猪婆龙正和一只巨大的黑乌贼缠斗在一起,战况激烈。

李阎呼了口气,任凭身子飞速上浮,

一只猪婆龙正撕咬着一只体积同样庞大的黑乌贼,结果肚皮遭受沉闷的打击,这头猪婆龙一翻身,直接晕死过去。

水旋旋动,李阎二话不说把这只猪婆龙收进了祸涛当中,无支祁的气息一放即收,其余的猪婆龙都被震慑得动弹不得,还没等恢复力气,就一股脑被李阎的水君宫所收纳。

反倒是那头被几只猪婆龙撕咬的狼狈不堪的巨大乌贼,只失神了一瞬间,便拔腿要跑。

海水骤然下降了几个温度,李阎掀起剧烈的水泡,一把就抓住了这只乌贼的触须,九凤之力直接冻僵了它小半截身子,紧跟着把它收进水君宫,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钟。

“行走大人收服了妖种:猪婆龙!”

“行走大人收服了妖种:六眼乌贼!”

“水君宫已经达到当前容纳范围极限!”

“因为水君宫中的猪婆龙没有天敌,食量和繁殖能力又过于强大,请行走大人务必定时向水君宫投放食物,否则将引起整个水君宫的崩溃。”

【水君属种:猪婆龙】符合能力加持条件!

“行走大人能操控的最大水量增加为五十五吨,祸水为十一吨。(加持上限将随着猪婆龙种群的扩大而扩大)”

【水君属种:六眼乌贼】符合能力加持条件。

“行走大人可以将祸涛转化为妖墨汁,起到污秽和遮盖视线的作用。”

眼见还有最后一只猪婆龙在外头无法收纳,李阎也就由它去了,水龙卷依托着李阎的身子,将他托出海面,李阎随手朝空中洒出一道浓郁的妖墨汁,不由得摇了摇头。”

和祸水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完全就是鸡肋。

反倒是猪婆龙的加持给了李阎一点惊喜。

他低下头,在海上汇聚出三道直径几米的旋涡,紧跟着心念一动,旋涡中迸裂出三颗巨大的黑色水球,打着旋环绕着他,不一会儿便化成长着利齿的森然冰轮,在李阎身边四五丈的范围飞速旋转,分裂,好像冰山刀海一般。

李阎摆了摆手,这些冰轮飞快融化成水团,随着李阎的心意各处飞舞,扭曲成各种图案,比如松鼠,螃蟹,海星,章鱼等等。

换做过去的李阎,是绝对做不出来这样细微的把控力的。

前者攻守兼备,后者可以让李阎做到用水流捂住对方口鼻的阴损手段,加上祸水本身的腐蚀效果,更是无往而不利!

————————————————

悄无声息上船的李阎换了件衣服,他原本那件被乌贼的墨汁弄脏了,水分他可以抽调,其他的就不行了,眼见就要入夜,李阎换了一身长袍,甲板上忽然有船员大喊。

“看到港口了!”

李阎走出船舱,陈跃武已经先一步走到他面前,他并不知道李阎曾经数次下海的事,只当这位李镇抚一直在船舱休息,此刻封舟到了港口,他才来道喜。

“镇抚大人,幸不辱命!”

陈跃武拱了拱手,把人和货物送到舟山,那么他对李阎和山东海事局的人都有了交代,这次出海的收益就不会小。

“上医医无病,中医医欲病,下医医已病,这一路上安稳无事,全靠着陈老爷子和手下的弟兄能耐,李某人先行谢过,日后我结了差事,这份功劳绝少不得陈老爷子的。”

“岂敢,岂敢。”

两人说着话,船员已经把船靠岸,有举着火把的衙役等候解货,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夜空。

“可是陈跃武,陈老先生的船么?”

陈跃武冲李阎告声罪,才朗声回答:“钱贵老弟!是我。”

“这钱贵是谁?”

李阎问道。

“舟山本地士绅,陈天放老爷子的管家。”顿了顿,陈跃武又说:“咱的货,就是陈天放收的。”

他面向李阎,意思请他一同下船。

等两人下了船,一个带着斗篷,尖嘴猴腮的小个子中年人在码头等候,见到陈跃武便是一番热烈的寒暄。

“我就想嘛,除了跃武老哥哥你,也没人能在七八月闯遍布猪婆龙的江浙海道啊,货都带了?”

陈跃武递给他一本绿皮账簿:“齐全,钱贵老弟辛苦。”

钱贵一捏账簿,抽出几张大明宝钞的一角来,这才笑道:“那我就不打扰老哥哥您了。”

说着,他又看向李阎。

“这位,便是在渤海除了五妖的李镇抚了吧?真是了得啊!”

李阎看着他,只轻轻点头。

钱贵笑容一凝,咳嗽两声才又绽放出笑容来:“我家老爷子仰慕您的威名已久了,这是请帖,明日午时天妃馆,请您和陈跃武老哥哥赴宴。”

“有劳。”

李阎受了烫金请帖,钱贵一甩袖子,转身离开。

这钱贵前脚刚走,李阎就眯了眯眼:“这陈天放是什么官?”

陈跃武摇头,笑着说:“天放先生八十余岁了,神皇帝陛下御赐三品功名袍服,只是没有实职。”

李阎这才点头:“既是耄耋之年,您称他一句老爷子倒还妥当,只是和一个士绅的管家称兄道弟,犯不上吧?”

陈跃武默然一会儿才苦笑道:“我这个陈,可比不上人家这个陈。大人可还记得,昨日我和大人说道一半,被打断了的话?”

“一个是不要再招惹猪婆龙,还有一个没说完。”

“还有一个便是,千万不要得罪舟山的陈家和柯家。”

李阎笑着低头按了按手指:“老爷子对我还是不太了解。在胶州我连龙虎山都惹得,我还怕他一个舟山港的土豪劣绅?”

“陈柯两家并非一般的土豪,在浙江,连天师道都怕他三分,我只说一件事,大人便可晓得了……”

陈跃武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猪婆龙为祸浙江已久,而陈柯两家,有一桩菜肴三餐不离,那便是猪婆龙肉。”

李阎眨了眨眼:“也许世人无知,猪婆龙肉大补也说不定啊。”

陈跃武急忙摇头:“陈柯本地势力庞大,盘根错节,官场上不知道有多少官吏,受陈柯两氏的差遣,绿林上有不知道有多少好汉,是陈柯两家的走狗。而且这两家人身怀异术,天师道和朝廷,都指望陈柯两家出力,缓解猪婆龙之之祸。浙江人有民谚:陈不惹,柯不斗。足见两家厉害。”

李阎没有旁的话,只是笑:“要我说啊,没准这猪婆龙的祸患,就是陈柯两家人幕后指使,窃国器,邀权贵罢了。”

“镇抚大人慎言。”

“哈哈,我省得,只要他不来惹我,我绝不会生他的事端。”

李阎冲陈跃武保证:“时候也不早了,老爷子,我先去睡了。”

“镇抚大人。”

李阎转身:“又有何事?”

陈跃武面色严肃:“我了解天放先生,明日酒宴的阵仗不会小,大人有个心理准备。”

“我省得。”

说罢,李阎转身进了船厢。只留下陈跃武一个人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

舟山前瞻东海,后仰苏杭,地处江浙两省当中,总络南北海道,是个繁华的大港。

又兼着今天己亥年七月三十,是地藏王菩萨的圣诞,市面上更是商贾云集。灶火杂戏琳琅满目,人山人海挨挤不开。

这般繁华的日子,人们交相谈论地,却是舟山的顶尖的大士绅陈天放,今天包了整个天妃馆,要请人吃酒宴。还专门从扬州请了戏班子,和评话弹词大家莫后光来,给几位客人助兴。陪坐的是当地知县郑渊宁,龙虎都监贾金灯,普道居士墨成桂等一干当地的官绅豪富名流清客,动静不可谓不大。

午时半晌,天妃馆的门口已经落满了轿子。平日里那些难得一见的达官贵人,明晃晃的金鱼玉带,不经意的谈笑雅致,透着逼人的富贵风流。

天妃馆里,宴席孔雀开屏摆开,正中一桌,下排首坐的是陈天放的大公子陈寒,上排首坐着几人,是这次陈家摆出隆重排场,要宴请的贵客了。

客座摆着三只。

首座是新放浙江的漕运衙门总督,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副都御史朱昌运。

次座是守备苏州的南营戎政,临安侯李复开。

头一位是六部的堂官,漕运使臣,当今内阁首辅沈一贯的亲传门生。

第二位更不必说,世袭侯爵,苏州城无人不知的小衙内,为人仗义跋扈,和天放先生是忘年交,只是听说最近和陈家老二发生了些小冲突…

可唯独这三座上的人,让在座的士绅多多少少有些犯嘀咕。

北直隶大宁卫左司镇抚,五品飞骑尉李阎。

他奉辽东总兵之命护送龙虎旗牌入赣,昨天晚上才到浙江。

飞骑尉……左司镇抚……

区区五品的武官,名不见经传。龙虎旗牌倒是如雷贯耳,但人终究是个粗俗的武夫罢了,怎么受得起这番厚待?

有人面露沉吟,毛躁些的,甚至有轻蔑之色,只是当着诸多名流的面子,当着漕运总督的面子,当着临安候的面子,没人会去搅这个不是。

“朱大人,李镇抚,二位远道而来,若是招待不周,您可千万不要见怪。复开叔叔是我家熟客,侄子我便近而不恭了,只谈酒菜便是。”

说话这人生有三缕胡须,五十岁上下,样貌颇为儒雅,又叫人觉得亲近。

这便是陈天放的大儿子陈寒,浙江的当地强龙。

不敢咕,不敢咕,要掉出前五十了,求月票哇读者老爷们

=== 第435章 惊变 ===

那位漕运总督朱昌运听了,只是笑了笑:“久闻天放先生大名,高贤有约,岂敢辜负,只是午时都过了,怎么还不见人呐。”

陈寒躬了躬身:“今天是地藏王菩萨的圣诞,家父礼敬三宝,大清早便去了普度寺听经,加上年老体弱,轿子不能快。这才派我来招待几位大人,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一旁的临安候开了腔:“哪里的话,我们不是穷挑理的性子。倒是只见陈大,不见陈二,我还有些想他哩。”

“复开叔叔是国戚贵胄,我霖弟还要叫您一声叔叔,您又何必总和小辈的过不去呢。”陈寒说着,胳膊往外一支:“等老二来了,我一定叫他给叔叔赔罪。”

这位临安候李复开,看上去比李阎也大不了多少,看面相便是个火爆脾气,此刻听了脸色稍缓了些:“叔叔就免了罢,我听着肉麻。你又这个年纪,干脆叫我一声临安候便好了。”

陈寒笑道:“小侯爷。”

这几位谈笑自如,一边的李阎权当不觉,眼神定定瞅着桌上新上的一道赤点石斑鱼,泥塑木雕一般。

“啊,李镇抚,你瞧瞧你瞧瞧。小人一时疏忽,冷落您了,等一会开了酒宴,我一定自罚三杯,给李镇抚赔罪。”

这几位话头正热,陈寒却主动转到了李阎身上。

李阎这才眼神一动,他看向陈寒:“不疏忽,不冷落,不必赔罪。”

李阎这话回得极冷。

陈寒的话头掉在地上,他也不尴尬:“镇抚大人不愧是军镇中人,言谈一丝不苟,难怪当今圣上和李总兵,把龙虎旗牌这样事关社稷的国器交给你押送。”

李阎打了个哈哈:“陈公子过誉了。”

话到这儿,有没了下文。

陈寒不易察觉地抿了抿嘴,干笑一声又与朱总督和李侯爷畅谈起来。

酒桌上其他人随着陈寒的话头,不时应和两声,多是逢迎这两位漕运总督和侯爷的话,只是说得雅致含蓄。

想夸朱昌运,先把当今首辅,这位朱大人的恩师沈一贯的斐然政绩褒扬一番;逢迎李侯爷,便把他南营操练的壮观场景大书特书。情动之时,远地比一比细柳营,近地赛一赛戚家军,说得李复开眉飞色舞。这其中察言观色,对人下菜碟的话术火候,可谓炉火纯青。酒桌上唯独李阎一人神游天外,不知做何感想。

天放先生请客,多半会却不见人影,只一个大儿子陈寒,俨然就把几桌酒席的贵人都照顾得体贴周到。

主客尽欢,气氛浓烈之际,陈寒几次偷眼打量李阎,只顺着他的眼光见到一碟子石斑鱼,再无其他。这让陈寒心里有些捉摸不定。

这次舟山本地的豪绅请客,请他李镇抚来,不是甚稀奇的事。可把他和堂堂的一品大员,世袭的贵胄侯爵摆到一起,便有些架在炉子上烤他的意思在里头。

除去龙虎旗牌在身的王命,李阎只是五品,又是武官。你看这满堂的宾客,连港口旁边驻扎,正三品的严参将也没有上桌的资格,遑论他了。

陈寒的本意,是替自己父亲断一断这位李镇抚的成色,是真如传闻中星君下凡,锐不可当?还是个银样蜡枪头。

摆出这副架势,就是要这姓李的如坐针毡,诚惶诚恐,丢些丑才是最好,之后自己,或是天放先生出面缓和一下,收服了他。

别的不说,便是李阎的靠山李如梅,见到临安候,也要恭恭敬敬叫一声侯爷,他李阎见到临安候,按军职是要行跪拜的大礼的。

果不其然,没一会,旁人没有向李阎搭话,这位在苏州城里作威作福惯了的临安候却主动找上了李阎。

“诶,听说李镇抚是去过朝鲜的?是个知兵之人?”

可李阎却不答话。

“李镇抚?”

李阎这次如梦方醒:“啊,您恕我耳背。”

“……”小侯爷刚要张嘴,李阎却抢话了:“还不开宴么?”

他和临安候的对话本就吸引目光,这话一出,更是夺人耳目,有几个人没忍住,直接笑了出来。

“等家父来了,便开宴。”

陈寒低了一下头,随即正色道。

“哦。”

李阎答应一声,又不说话了。

整个天妃馆一下子陷入一种极为古怪的寂静当中,连临安候也忘了一开始要和李阎说的话,有些不适应这位李镇抚。陈跃武坐上酒宴,就一直是个闷声葫芦,此刻他的眼睛飞快瞥过李阎的脸,然后继续默不作声。

良久,朱总督才沉吟道:“天放先生是江浙一代的名士,又是长辈,等些也就等些,李镇抚适才,有些无礼了。”

李阎这才没装哑巴,抱拳道:“是我冒失,朱大人和陈公子,原谅则个。”

陈寒皱了皱眉头,他这才发觉这姓李的是故意的,没有设想中的进退失度,但也绝称不上得体,只是冷淡,这样态度为所未闻,可的确试探不出什么。

莫非真像自己父亲猜测的,这位李镇抚不走驿站偏走水路,意在我陈柯二家么?

正在此时,门口有天妃馆的伙计的唱名:“天放先生到了!”

这一嗓子下来,酒席上呼啦站起来一大片,就连漕运总督朱昌运,临安候李复开两人,也先后站了起来,李阎环顾一圈,也慢悠悠起身。

“这位陈天放好大的威风啊。”

李阎如是想。

————————————————

“叔叔你说,凭什么李将军便能吃香喝辣,咱就得窝在船上吃粥就菜啊。”

这般说话的,当然是才可以踉跄下地的曹永昌。

“想吃啥我给你做,你还怕我做的没有馆子好吃?”

查小刀躺在吊网上。正看彩画戏本解闷。

“菜做的再好吃,和有人请客也不是一个滋味啊。”

曹永昌一拍桌子:“叔叔,我听说今天是地藏王菩萨的圣诞,街上有好多好玩的东西。”

查小刀噗嗤一笑:“说白了,你是玩性起了,想去就去呗,你也能下地,无非走路跛些。”

曹永昌笑嘻嘻地走过来:“叔叔,一个是我现在兜里没钱,另一个,我就这模样去,你也不能放心不是?陪我一块去呗。”

“我挺放心的,你能丢哪儿去?拍花子也不拍你这样的。”

李阎早就派了两只苏都鸟贴身跟着曹永昌,这事他告诉过查小刀。

不过说笑归说笑,查小刀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曹永昌一撺掇,查小刀也动了心思。

两人说定,知会船上伙计一声,就要下船,可巧正碰上操练回来,一身褐色短打,鲨鱼皮头巾的陈娇。

“查属官。”

陈娇问了声好,见到曹永昌,不自觉往后扬了扬脖子。

曹永昌揉了揉自己后腰,冲陈娇呲牙一乐,拉着查小刀快走。

他叫这个小婆娘两顿胖揍,以曹永昌的自尊心,哪还有脸见他。

“哎,那天我也不知道你是来给我送饭的,冒失才打了你,对不起啊。”

“不碍事,不碍事。是我冒失才对,查叔,咱们快走。”

等曹永昌拉着查小刀走远了,陈娇才一瞥嘴:“做贼才心虚。”

一旁,陈娇的弟弟陈乐揣着袖子,笑嘻嘻地道:“我看呐,他不是做贼,是心里有鬼。”

陈娇仰头问:“什么鬼啊?”

陈乐道:“这不明摆着,这小子看上你了呗。所以见着你害臊。”

陈娇没反应过来:“什么看上……”她话说一半,脸腾地红了,紧跟着举止失措起来:“呸呸呸,什么乱七八糟的。”她一边呸一边跺脚。

“我回房去了!”

陈娇拔腿就走,心里又羞又气:“天下的好男儿就应该像我爹爹,我哥哥那样的人,他这般油嘴滑舌的小泼皮,我才瞧不上他。”

她打定这般主意,可从小到大,陈娇从来没经历过这种的事,回房之后脑子翻来覆去也忘不掉,折腾得晚饭也没吃。

————————————————

码头不远,一条车水马龙的十字街口。

赶上节日,街上鼓乐喧天,笙歌载舞。斗龙耍狮子的,喷火球扔坛子的,变脸的卖艺的,水上游灯,地上舞龙,最热闹是戏台唱戏:吕纯阳飞剑斩黄龙,赵元坛单鞭降黑虎,钟馗嫁妹,七擒孟获。城中幡旗乱舞,一派热闹。

“这舟山好玩的不少,可惜看热闹的倒不多啊。”

曹永昌抱着肩膀。

“这人可不算少了。”

查小刀拿碎银子买了两块竹筒豆沙糯米,和曹永昌人手一个走着。

“不对不对,我可是行家里手,买卖人要发财,一靠孩子的吃食玩意,二是女人家的胭脂水粉,可你满大街瞧瞧,鲜见得着妇人和孩子,这得愁坏了这些卖玩意的买卖家。”

“你倒仔细。”

曹永昌三口两口,手里的豆沙糯米:“叔叔,这个没分量,要不咱找家馆子,吃点热汤面也好啊。”

“行,听你的。”

两人说着拐过街角,按着张挂的饭旗进了一家巷子,这里立着一户门脸,招牌上是家馆子没错,只是曹查两人刚要推门,门打开迎头出来一个穿青戴皂的差人,一脸的刁横。

“衙门办差,到别处去。”

查小刀耸了耸肩,刚要走,耳朵却是一动,眼神浑浊起来。

他立马住了脚步,回头问:“兄弟,官府办差也没有关门的道理啊,这是饭馆,饭馆老板人呢。”

这差人上下打量着查小刀,噗嗤一乐:“听口音,外乡人吧?”

查小刀不回答,只是盯着差人。

没来由地,差人脖子一凉,他瞥了一眼查小刀腰间别的刀把。

“晦气!”

这官差骂了一句转身进门,只听见门里他发话:“郝掌柜,有人找。二公子中午要赴宴,我们也快完事了,别找麻烦。”

查小刀眼神微动,大堂里至少有十几个呼吸的声音。

没一会儿,一个带着头冠,穿蓝色长袍,面相老实,脸上还带着个巴掌印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客官,我们上门了,不做买卖了。”

“我有钱,我今天就要吃你家的菜。”

曹永昌什么也没听见,所以有些惊讶地看了查小刀一眼,只看到自家叔叔面沉似水。

这年轻人丧气着脸:“你这人怎么油盐不……哎呦!”

他的身子被人拽到里头去,再出来地,却是足有个两米高,脸上有刀疤的壮汉。

“外乡佬,我数到三,你再不滚……”

查小刀一把攥住这壮汉的手,嘎嘣一声从根上掰断了他三根手指,连手指沾的一点油皮也被扯断,露出骨茬和肉芽来,这壮汉鼻孔扩张,刚要张嘴,查小刀已经把三根手指头硬生生塞进他的嘴里,把着他的脑袋走进了门。

曹永昌打了个寒颤,下意识跟了进来,两人才进门,屋里头是两个公差,还有十来个穿着灯笼裤和褡裢,满脸横肉的壮汉,楼上传来隐隐的女人挣扎哭喊的声音,凄厉如杜鹃,那名郝掌柜畏缩在墙角,抱着头不说话。

曹永昌向来伶俐,脑子嗡地一声。

呜呜呜~

那名壮汉满地打滚,疼得涕泪横流。

两名公差一愣,急忙往后缩,这十来个凶横大汉可不答应,他们带着短刀匕首,几乎一拥而上,曹永昌就感觉面皮一烫,下意识闭眼。

查小刀双眼鼓着,脸上青筋迸现,不躲不避,魔怔了似的。

眼看匕首到了胸前,他才一甩胳膊,那人的头像个烂西瓜似的炸开。血洒出去多老远。

这惊世骇俗的一幕吓软了不少人的腿,两名公差更是屁滚尿流,按着衙帽就要外跑。

拳头沾了血,查小刀才如梦方醒,他怔怔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

“怕个屁!”

一名恶汉居然从怀里抽出一张金色的符纸来,拿手一抖,符纸化作金光钻进这人身体里,有几名凶恶汉子有学有样,查小刀也不管,抹了抹手上的血,要往楼上走。

这几名恶汉身上的肌肉膨胀起来,悍不畏死地冲向查小刀,只被他三拳两巴掌打飞出去,飞出去的这些人最轻的也是筋断骨折,那符咒发起来的肌肉像是汽球一样萎缩下去,站都站不起来了。

即便如此,人依旧不依不饶,嘴里喝骂:“你个外乡佬不长眼!你等死吧你!他妈的!这娘们的窝囊废丈夫都没吱声,你他妈算哪门子大瓣蒜!”

查小刀冷不丁回头,那人吓得要钻桌子,就见查小刀两步到了墙角,伸手抓起那名郝掌柜的衣领子。抬起巴掌带着热辣的风声呼了下去,这姓郝的掌柜满口的牙齿连同小半张肉皮硬生生叫查小刀扇出去,脸骨都碎了一截。

曹永昌一激灵,他本来以为自己叔叔对这掌柜的会留手,可看这架势是往死里打的,果不其然,查小刀一巴掌扇完居然又抬起了手。

“叔叔,先救人。”

曹永昌急道。

查小刀攥了攥拳头。虎口的鲜血连成串滴落,他丢下昏死过去的郝掌柜,两蹿上了楼梯,踹开了客房的门,只看到一个脸色苍白,神色阴狠的青年正在穿靴子,见查小刀进来,立马去抓桌上的宝剑。

查小刀看也不看它,牙床上是个一丝不挂的妇人,手脚都被绑着,身上是凌乱的红痕。

宝剑挥砍过来,被查小刀单手攥住,他一发力,铁剑折成两半。

那人一惊,居然还有反抗的意思,他飞起右脚来直奔查小刀,居然也又准又狠,正踢在查小刀的右手上。查小刀被大力逼得退了一步。这人一拳头朝查小刀心口过来,被查躲过,急忙朝查腋下钻去,却正被查膝盖踢中正脸,眼前血黑一片,就感觉身子被撞了起来。

查小刀一手提他后脑,一手捏他膝盖,往半空一翻个,膝盖骨往前一横,这人扔下来,腰眼正撞在查小刀膝盖骨上,咔嚓一声响,上下两截身子歪成一个尖,哼都没哼一声,便死掉了。

查小刀拿断剑割开这受辱妇人身上的绳子,扯了床幔给她围上。再把尸首抓起,瞧见他怀里掉出一个带陈字的令牌,撇了撇嘴,拖着尸体出门,从二楼扔了下去,几名恶汉瞧见自家主子的身体,怪叫一声,大堂里但凡能动的,除了曹永昌,一下子跑了个干净。

“叔叔,咱后面怎么办。”

查小刀有些愣神。

“叔叔!”

“知道了!把那个王八蛋弄醒喽!”

查小刀回了一句,转身回房,那女人缩在床角瑟瑟发抖。

查小刀揉了揉脸,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香烟,甚至毫不避讳,拿出一只金属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烟,吞了一口才问:“那人是不是侮辱你?”

女人体如筛糠,拼命点头。

“没事了,我现在去后厨做碗汤面给你,你定了神,等官府的人来吧。”

查小刀说话间,烟已经抽完,他转身离开,屋里全是烟雾,把空中的血腥味冲淡了些。

————————————————

陈不惹,柯不斗?一沾查李烂骨头。

——《猪婆龙传》

=== 第436章 天放先生 ===

天妃馆门口,一句“天放先生到了”,让众人纷纷起了身。

漕运总督朱昌运一掀大红袍的摆子,抢步出迎,临安候李复开也紧随其后。

李阎杂在人群中并不起眼,他见到朱昌运的殷勤模样,皱了皱眉头,不过脸上没任何表示。

漕运总督位高权重,手里甚至还领着一只三千人的直属军队。

陈天放一个士绅,能从南直隶请来这位,已经让李阎刮目相看,可再看现在的架势,朱昌运居然自认低了陈天放区区士绅一头,如此吊诡的事,绝不是一句敬老就可以糊弄过去的。

陈跃武在旁边见到李阎的脸色,附耳过去道:“说到底,还是猪婆龙的缘故。妖畜横生,漕运堵塞不通。这一年朝廷一连换了三个漕运总督,这位朱昌运上任没几天,就依靠陈柯两家运走了五千石的粮食走。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神皇帝还为此专门赏了朱昌运的夫人一个诰命。”

李阎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天放先生!您可是来了!”

朱昌运上去说道。

轿帘掀开,里头颤巍巍出来的,是个头发眉毛花白的驼背老人,眼袋很重,额头和两颊长满老人斑,牙床已经有些萎缩,头上拿布带子绑起发髻。

这老头神态苍老迟钝,他把手搭在朱大人的手上,费力眨了眨眼睛看清朱昌运的脸,这才摆手:“朱大人?这怎么使得啊!使不得使不得。”

轿子一旁,有个男子走上来:“朱总督,您远道而来,还是我来吧。”

他戴着宝石璞头,三缕长髯摆动,显得气度不凡。

朱昌运问道:“您是?”

这人拱了拱手:“下官宁波知府吴克洋,未仕时,曾寄在天放先生府上学书。我才随恩师从普度寺回来,要扶,也当我这个弟子来扶。”

朱昌运点点头,让开路:“如此,就请天放先生入席吧。”

天放先生连连摆手:“莫动莫动,朱大人莫动,克洋也莫动。”他佯装怒气:“老夫又不是无儿无女的人,就算真走不动了,难道没有儿子来搀扶我么?”

陈寒抹着满头的汗水,急急忙忙走过来,刚攥住天放先生的手,就被甩开。

“那不肖子人呢,叫他来扶我。”

陈寒舔了舔嘴唇,低声道:“爹,弟弟在路上,快到了。”

天放先生睁开眼瞪着他:“混账……”说到一半,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周围的人急忙跑动,扶手的扶手,顺背的顺背,一片慌乱。

“无妨,我无妨。”

天放先生顺过气来:“告诉那逆子,这时辰还不到,那便不必来了,叫他回家去,在列祖列宗牌位前头跪着,等我回去请家法。”

“爹您消气。”

“我叫他来给小侯爷赔礼,他却如此轻慢!立刻去!”

陈寒低头往外跑。

宁波知府吴克洋宽慰道:“老师莫气坏了身子,阿冬是个跳脱性子,但绝不失赤诚。我估计啊,他是忙着准备礼品,才误了时辰。”

“克洋你不要为他开脱,这些年他给你添的麻烦还少嘛?”

天放先生怒斥一句,才勉强冲朱昌运拱手:“老夫教子无方,让大人见笑。朱大人快快入席,莫再折煞老夫了。”

天放先生说罢,气氛才重新欢快起来,众人归了座位,又赶上几道热菜,这才开宴。

众人举杯敬了天放先生。天放先生以茶代酒,谦谦饮了一杯,没一会,陈寒才跑回来:“爹,吩咐门口的人来,等弟弟来了,叫他直接回家思过去。”

天放先生听了才道:“你也坐吧,张罗一天了,知道你不易。”

陈寒含蓄地笑了一声,才坐下,天放先生才如梦方醒地抬头:“啊,这小侯爷和李镇抚,是到了的吧。”

“哈哈哈,老爷子,您才想起我来啊。”

李复开哈哈大笑。

“到了便好,到了便好。知道小侯爷爱听莫后光的弹词,我才请了他来。”

天放先生笑呵呵地回应,他来回看了几眼在座的客人:“额,那李镇抚是……”

李阎放下手里的筷子,大拇指抹了抹嘴角才道:“大宁卫左司镇抚李阎,见过天放先生。”

天放先生不以为忤,笑容和蔼:“久闻李镇抚威名,是武曲下凡,星君再世。镇抚可记得一位吴唯忠老将军?”

李阎听了挑了挑眉毛:“我和吴老将军曾在朝鲜一同抵御倭寇,有袍泽之情。”

“我和吴老将军是故交,我也是听他提起,才知道你的名字。可惜的是,他年前已经故去了。难得你还记得他,他被弹劾罢免后,愿意与他来往的不多,我去吊唁,灵堂也冷冷清清的。呵,都是些趋利避害的小人。”

天放先生说罢,有些哀伤地垂下头。

李阎听了拿起杯子,起身站起来:“我敬天放先生一杯。”

陈天放哎呀一声也站了起来,连带一大群人都纷纷起身。

“岂敢岂敢。”

两人同时仰起脖子。

“坐,大家坐。”

天放先生摆手。

李阎也坐下,心中暗自沉吟:“总督迎门,知府开路,一声咳嗽也牵扯满堂的权贵,好一个天放先生。”

这时候,门口突然骚动起来,好一会儿,才有个伙计进来,在毫不起眼的角落找到知县郑渊宁,与他耳语了两句。

这位郑大人听了点点头,抬手向桌上众人告罪一声才走出去。

另一边,天放先生正和朱昌运攀谈。

“虽说我这儿子不肖,可毕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太过顽劣,我也不知怎么安顿他,这次请朱大人来,是想让我这不肖的儿子,进漕运衙门历练历练,去去他身上的娇气。”

这时候的天放先生,絮叨起来和寻常的老人一般无二,都是一副长吁短叹的模样。

门口郑大人脸色死灰地走进来,他左右张望,和宁波知府吴克洋的眼神对视在一起。

“额,老师。”吴克洋起身:“弟子失陪少顷。”

“去吧去吧。”

天放先生笑容和蔼。

吴克洋躬身而退,一片嘈杂中,他和郑渊宁到了外头的僻静处。

“出什么事了?”

吴克洋沉着脸。

“二爷,二爷叫人给打死了!”

吴克洋听了如同被油锤打在脑瓜顶上,他一把拉住郑渊宁的肩膀上,气急败坏地问:“怎么回事!在哪?凶手抓到了么?”

大堂里,李阎咽下一口绍兴老酒,刚舒了口气,突然神色一动,露出一种听到新鲜事的好奇来。

“就在南关大街,离码头不远,我差了人去锁拿,还没回信。”

李阎一个人吃了小半条鲜美的石斑鱼,一边抹嘴,一边倾听。

“陈家老二真死了?!”

“千真万确,当差的说是脊骨被打断,从楼上扔下来了!是个别双刀的绿林干的,还跟着个半大孩子!”

李阎神色一顿,随后在盘子上吐出半截鱼骨头。

有点熬不住,改分纲剧情也不好拿捏,明日清早,欠的两张这周补齐。

=== 第437章 闹剧 ===

“到底怎么回事?”

“说是……”郑渊宁是读书人,有些话不好启齿,他在吴克洋的耳边嘀咕两句,一拍手:“结果被两个外乡人撞破,这才出了事。”

“这!”吴克洋迟疑一阵,咬了咬牙:“必须把人给我拿住,还有封锁一切关卡港口,不许任何人出入,这事现在不能让老师知道,我得先和大……你还愣着干什么?抓人去啊!”

吴克洋低声厉喝。

郑渊宁拿袖子擦了擦汗:“下官这就去,这就去。”

大堂里的李阎揉了揉耳朵,背往后仰,貌似喝醉酒假寐。

“你获得了一次会话。

面对一锅沸水怔怔出神的查小刀眼神一清:“接受。”

“杀人了?”

李阎的声音传过来。

查小刀把面皮下锅,看着锅里咕嘟咕嘟冒起气泡,才笑道:“消息这么灵通?”

“那死鬼的亲爹,就是设宴招待我的陈天放,现在酒桌上,州府县衙的官老爷,南直隶的勋贵,还有京里派的漕运总督齐坐一堂,浙江这块铁板,全呼在咱头上了。”

“不好意思,给你惹麻烦了。”

“什么话!惩奸除恶这种事,我无可无不可的,既然你发火,咱就闹一闹,不过毕竟人生地不熟的,还得从长计议。”

“我听你的。”

“……额。”

“怎么了。”

“不,没事。”

李阎刚一抬头,吴克洋正好面色沉重地回到宴席上。

戏台上是昆腔《长生殿》,正唱到“惊变”那一节。

酒席上的陈天放听得正入神,不时点着节拍,他也不睁眼,只是道:“克洋,怎么心事重重的?”

吴克洋回道:“啊,衙门一点琐事,老师不必介怀。”

天放先生这才睁眼,冲他正色道:“既然如此,吃过饭我就不留你了,公事要紧。你考取功名不易,切莫辜负皇恩啊。”

“老师教诲,学生字字记在心里。”

李阎看了一眼吴克洋,又看了一眼陈天放,心里突然有了主意。

“刀子,你叫永昌把飞雷叫来,把苦主和尸体都带到这来。”

————————————————

查小刀做得了汤面,分了三碗,撒了点葱花,浇上一层热油,便回了大堂。

那位妇人已经穿戴完好,只是失了魂似的,呆呆发愣。

郝掌柜脸上裹了一圈重重的绷带,神色畏缩而麻木。

查小刀把食盘放到桌上,问向妇人:“你叫什么。”

那妇人回了回神:“民妇郝安氏。”

查小刀点点头:“吃面罢。”

说着,他又瞥了那掌柜一眼:“你呢?”

那人一个哆嗦,说话漏风:“小人郝桂旺。”

查小刀给曹永昌递过去一碗。

又拿了一碗给自己,显然没预备这郝掌柜的份。

“来龙去脉给我讲清楚。那伙人是谁。”

郝安氏颤颤巍巍端起面来,看着汤水自己的脸,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好汉还是快走吧,这恶人在这里一手遮天,您再不走,官军上门你便走不脱了。”

那郝掌柜也跪在地上,只磕头不敢说话。

“我问你,你们就回答,你们是什么人,那些人又是什么人?”

郝安氏哭哭啼啼地,说不出话。

还是郝桂旺先张嘴:“那人是当地士绅,陈天放的二公子陈冬,是个奸淫辱掠的花花公子,我们夫妻二人是年后才搬到舟山,本来寻思开个饭馆讨笔营生,没想到……”

“官府不管?”

郝桂旺惨笑一声:“好汉你当那两个公差是假扮的么?这里的知县郑渊宁,不过陈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奴罢了,我们不过升斗小民,哪里惹得起啊。”

查小刀看郝桂旺的眼神要吃了他似的:“我要是你情愿死了!”

郝桂旺一边叩头一边哭,说不出半句话。

“诺大的舟山,诺大的昌国,诺大的宁波府,难道就找不出一个为民做主的官了?”

“要么就被罢了,要么逼辞,要么就死的不明不白。剩下的,也是敢怒不敢言,能不与其同流合污,便是莫大的清官了。”

查小刀盯着郝桂旺:“眼下陈二叫我杀了,你们也逃不得干系,我这问你这软蛋一句话,事到如今,你敢报官么?”

郝桂旺痛苦地捂着头:“去了县衙也没用,好汉你当这样的事还少么?”

“我们不去县衙。永昌,吃了面,你去码头把飞雷叫来。”查小刀道把嘴里的热汤连带葱花一饮而尽:“我们去天妃馆。”

————————————————

朱昌运举杯:“我来之前,只知道天放先生是士绅,是给朝廷办差的商贾,却不知道,天放先生对理学也有如此深的见解。”

“朱大人言重了,老夫只是学过一些粗浅的高头讲义,年轻时侥幸中了个举人,几十年再没进一步,如今年老智昏,更不敢和朱大人妄谈理学。”

李阎暗自打了个哈欠。

门口却突然人声大作,热闹得无以复加,台子的昆腔也搅了。

“怎么回事?”

有仆人跌跌撞撞,看着酒桌上陈天放,说不出话。

天妃馆贵气雅致的红木牌坊前头,跪着一对夫妻,查小刀赶着平板车,车上是一具尸体。

围观的老百姓里三层外三层,有的人认得那尸体的绸缎衣裳,激动得满脸潮红,声音也越来越大。

陈寒攥着拳头走了出来,他看到车上的尸体,浑身都在颤抖,指着抱着膝盖坐在车上的查小刀:“锁了他!”

有戴着圆盔,刀枪,和火器的营兵一拥而上。

“且慢。”

大批的宴客从天妃馆里涌出来,出声地不是别人,正是李阎。

陈寒愤怒地瞪着李阎:“李镇抚这是什么意思。”

“此人是我的属官,何况他犯了哪条律法,你要拿他。”

“他杀了我弟弟。”

李阎却眯着眼瞧他:“不知道陈先生在哪里为官。”

“我无官职在身。”

陈寒愤慨道。

“那陈先生怎地就自己断了案子,又是怎么一声令下,就有兵丁上前锁人的。难道他们吃的不是朝廷俸禄?”李阎看向这些顶盔掼甲的士兵:“你们是哪个衙门的兵。”

“是我苏州南营的兵。”

临安候也走了出来,他先是看了一眼马车上陈二的尸体,眼皮一跳,才对李阎说道:“李镇抚有什么意见么?”

“你的兵听别人的话,周亚夫的细柳营也会听个平头百姓的话么?”

这几人争论的时候,陈天放也被搀扶着出来,他见到自己儿子的尸体,只啊了一声,便踉跄后退几步,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搀扶住才没有倒下。

吴克洋来回张望,才见到灰头土脸的郑渊宁,他几步抢过去:“我不是叫你去拿人么?人怎么跑到这来了!”

郑渊宁苦着脸:“这人好生厉害,我们拿他不住。”

“那也不能叫他闯到这里来!”

“他那马实在是邪,我们的衙门的差役根本就来不及阻拦。”

吴克洋恨恨抽袖子,到了查小刀眼前:“你是何人?为何来此捣乱?车上的人可是你杀的?”

车上一旁的曹永昌一撇嘴:“这位大人,牌坊底下跪着两个大活人你看不见,车上一具死尸倒上赶着往前冲,莫非大人是属秃鹫的?”

“大胆,哪有你这黄口小儿插嘴的份儿!”

吴克洋怒不可遏。

查小刀随即开口:“我后面那具尸体,仰仗恶仆,白日私闯民宅,强奸人妇,叫我撞上,便给料理了,如今店里的物事一件未动,苦主也在,大人应当好好问话。”

吴克洋冷笑:“我只见到死者有苦主,至于真相如何,岂是你甭信口胡诌的。”

整个场面乱做一团,平日意态闲雅的高官贵胄,也都一下子气急败坏起来,更多地是旁观的缙绅名士,大多指指点点,神态各异,其中也不乏快意之人。

“好了!”

一声苍老的怒吼传遍门前,众人为之一肃。

陈天放止不住地咳嗽,本就老态龙钟的他,显得更加憔悴虚弱,他环顾一圈,却径直奔李阎而来。

“李镇抚,这位壮士是你的属官?”

“不错。”

“可有登册?”

“在辽东总兵李如梅大人手中。”

“好。”陈天放转身,扔开拐杖,朝一旁受气鹌鹑似的郑渊宁吃力地跪倒。

郑渊宁一个激灵,顿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爹,您这是。”

陈寒赶紧过去。

陈天放甩开他的手,冲郑渊宁叩头:“郑大人是本地父母官,这桩案子,理应是大人审。如今苦主和尸体都在这儿,真相到底如何,还请郑大人明察。”

郑渊宁义愤填膺,急忙搀扶陈天放起来:“天放先生放心,我一定还贵公子一个清白!”

不料陈天放扣住郑渊宁的手掌:“不是还我儿子清白,是还苦主的清白,还受冤屈者的清白。此案事涉人命,依我大明律法,当由神皇帝陛下亲自过目才能论罪,天理昭昭,若真有冤情,绝逃不过神皇帝的法眼!我儿真做出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来,就是百死也难辞其咎。”

说着他苦笑一声:“老夫教子无方,虽说如今事态还不明朗,可我对我那不肖子的了解,李镇抚这位属官说得,恐怕不假。”

“额,额,先生快快请起。”

陈天放被搀扶起来,脸色差的吓人,他又对李阎道:“李镇抚,案子虽然没有水落石出,可你的属官是亲口承认杀了我的儿子。按我大明律法,除非是犯谋反,通倭,除妖等大罪,抑或有官差有王命旗牌在身,否则即便是朝廷命官,也不可擅自杀伤人命。我儿子罪或当死,你这位属官兄弟,同样触犯大明律法,也应当先行收监,等查明真相再行论处,镇抚大人意下如何?”

李阎眼皮一沉,不自觉瞥了查小刀一眼。

逼到天妃馆来,本就是要将此事闹大,即便陈柯两家一手遮天,但满浙江的官还是要脸皮的。至少,这么一闹,他们不敢耍些太扎眼的把戏。

想罢,查小刀开始仰头,然后一点点把头低下,李阎这才拱手:“天放先生所言不无道理。”

李阎眼珠一转,突然道:“不过我这位兄弟,本是龙虎山中人,是辽东的龙虎都监派遣给我的,按我大明律法,应当以罪员待参之身收押,只能问话,不可动刑,也不能住牢房。”

吴克洋逼问道:“你说是便是么?凭证在哪?”

“有辽东天师道的令牌一道,吴大人还不信,自己去问龙虎山,反正一只纸鹤来回,从这到江西往返也用不了多久。”

李阎说的自然是假话,可一来,自己可能借此拖延时间,二来,能试探龙虎山的态度。

想也知道,陈柯二家借猪婆龙养匪自重,龙虎山是一定把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

“好,我自然会问。”

吴克洋冷冷道。

“子礼,我的儿。”

陈天放呻吟出声。

子礼是陈寒的表字,他闻言急忙搀扶住陈天放。

“爹。”

“剩下的事,你来料理吧,我有些累。”

他向在场众多缙绅名流拱手施礼:“老朽本就年老体衰,惊闻丧子之痛,身子骨实在熬不住,今天的宴便散了吧,日后有机会,老朽再向各位登门谢罪。”

他半个身子瘫在陈寒身上,神色凄楚:“快走,快走。”

“来人呐,把他俩锁拿起来。回衙门问话。”

“此事与我侄子无关。”

查小刀一指曹永昌。

郑渊宁大咧咧道:“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说罢,叫差人上前锁了查小刀,要押他回衙门。

“看什么看,都散了!都散了!”

有衙役驱赶百姓,却赶不走越来越响的喝彩声,激动的哭声。

“苍天有眼啊!”

“报应,这就是报应!”

陈寒送走了老父亲,先是站到了查小刀面前。

“好狗不挡道。”

查小刀冷冷瞥着他。

“有时间我一定去拜访你,查属官。”

陈寒让到一边,李阎本来要跟着查小刀走,不料陈寒在李阎身后阴恻恻地道:“李镇抚,我本来想和你交个朋友,可今日看来,我们的梁子,算是解不开了。”

李阎没理他,径直离开。

本来想补昨天的,可没想到停电到九点,后天吧,反正一定不会少。

=== 第438章 水淹定海 ===

恍惚的梦中,查小刀记得凉席上并排的四只僵硬脚掌,记得天花板下头扩散的香烟烟圈和吊扇,印象中还有火星,还有哭泣的孩子。

他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许的霉味冲到鼻子里,屋里只有一张发硬的床板和八仙桌子,平滑的灰色墙皮看上去有些压抑。

门吱哟一声打开,李阎背着宽大的剑匣,挺拔的身子把门口的阳光堵得严严实实。

他左右环顾一圈,笑道:“这么多供罪员居住的房子,你这间是最差的。”

李阎找了个地方坐下,和床上的查小刀四目相对。

“郝氏夫妻怎么样了?”

“郑渊宁想诱供,他俩还算有良心,咬死你是义举,有我盯着,衙门口没有指鹿为马的本事。”

“后面你打算怎么办?要是没想法,我出个馊主意。”

查小刀喝了水壶里的开水,冲李阎道。

李阎有些惊讶,他的印象里,查小刀向来是个做选择题的人,和自己同行以来,基本上属于“份内的事做好,份外的事不问,我只拿我那份”这样的态度,除非有看得见利益,否则很少主动去争取做什么。

“你说。”

查小刀:“你来个大义灭亲,和我撇清关系。反正有龙虎旗牌,没人能把你怎么样,我干脆越了狱,宰了那个要构陷我的郑渊宁。咱俩先分道扬镳,到了江西龙虎山汇合,怎么样?”

李阎点头:“够馊。”

查小刀把脑袋往后一仰:“那就听你的呗。”

李阎笑了笑,冲查小刀道:“陈天放是举人出身,家里有漕帮买办的差事,是个大地主,陈天放年少时候,在在乡里讲学,对程朱理学很有研究。陈家,柯家凭祖训世代联姻,自打嘉靖年龙虎气震荡,两家人发觉自己血脉当中,天生蕴有调遣海中万类的本领。那时节,浙江闹猪婆龙,连天师道都拿淹死无数沿岸百姓的覆海大圣没有一点办法,只能任其肆虐。陈天放却自告奋勇,他率领当时的陈柯两家,耗费两年时间,终于暂时赶走了覆海大圣。他本来有五个儿子,在和猪婆龙的反复缠斗中死掉了三个。后来陈柯两家和覆海大圣约定,猪婆龙只在七八两个月份在水道产卵,官府要他入朝做官,他也谢绝了。因此赏赐陈天放三品袍服。”

顿了顿,李阎又道:“直到今天,除了昨天你宰的陈冬,陈柯两家加在一起只有四人。陈家的两个你已经见过,柯家家主叫柯诺然,是陈天放的女婿,妻子柯陈氏,两个人没有孩子。这些人在当地风评都不见佳。陈氏兄弟,小的叫陈冬,绰号花花太岁,陈冬奸淫妇女,已经到了跋扈的地步。他总嫌苦主告官麻烦,以至于看上哪家女子,干脆上县衙叫两个差人一同上门,绝了苦主的心思。大的是陈寒,陈天放年老智昏,陈家的家业都是陈寒打理,陈寒总爱巧取豪夺,他在饥荒年贱价收购平民的田地,别的不说,只去年冬天,他恶意哄抬粮价,因此饿死的百姓便数以千计。至于柯氏夫妻,有传言他们勾结海盗,专门叫绿林上的人袭杀那些爱管闲事的命官和清流。然后扮成被抢掠的样子,甚至有人满门老幼都被屠杀的例子。”

李阎说罢,戳了戳地面:“把他们全都扳倒,揭开这锅天怒人怨的油锅,你那点事就不叫事了。”

“你这主意倒是不馊,但是太费劲了吧。”查小刀嘴里这么说,脸上却是跃跃欲试的表情:“有这个必要么?”

李阎伸出一根手指:“我这个人做事,一问能不能做,再问痛不痛快,从来不问有没有必要。”

“那用得着我做什么?”

查小刀又问。

“老实待着,把杀心收一收。”

查小刀眉毛轻动才笑道:“你看出来了啊?”

李阎敲着桌子:“真叫你越狱出去,死的绝不只是郑渊宁。”

查小刀没说话,显然默认了。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李阎起身要走。

“等等。”

查小刀突然叫住了李阎。

“还有什么事?”

“……你就不问问,我这次怎么这么莽撞?”

李阎一愣,反问道:“你哪里莽撞?”

两个人四目相对,再次陷入良久的沉默当中。

“当我没说。”

查小刀低头笑了出来。

李阎也在笑,他出门之前才冲查小刀:“你要是乐意,改天喝酒再和我说罢。”

————————————————

“李镇抚,久仰大名,我斗胆问一句,您找我家大人,有什么事么?”

天妃馆本就专营官绅客居,散了宴,无论是官署在杭州的朱昌运,还是宅邸在苏州的李复开,都是住在这里。

李阎眼前这人,是漕运总督朱昌运手下的掌兵千户,姓齐,他和李阎都是五品,所以没有用敬称。护送朱昌运昨日才来到这儿。

“我家乡有几斤野味,还算有风味,那日宴上和朱大人相谈甚欢,说好与他送来。”

齐千户当然不知道,李阎在席上压根没和朱昌运说过几句话,确切地说,他和谁都聊得不算愉快。

“李镇抚,我家大人正在处理公务,眼看也入夜了,您看,能不能把这野味交与我,我再转呈给朱大人?”

“当然没问题。”

李阎把手里的油纸包给齐千户递了过去,之后便离开了。

齐千户拎着油纸包裹,转身走进大门。

朱昌运当然没在处理公事,只是在院子里打五禽戏。

“人打发走了?”

“走了,大人,这位李镇抚似乎没有拜访的意思,只是说,你和他约好,要送你几斤野味,送了便走了。”

“哦?”

朱昌运转头:“什么野味,拿来我看看。”

齐千户走过来,把油纸包裹放到石桌上打开,里面果然是两斤熟肉,看起来是用料蒸过的,还淋一层热油。

朱昌运盯着油纸包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拿了一块放进嘴里。

“大人,您……”

朱昌运不以为然地笑笑,一边咀嚼一边说:“难道他还想毒杀我不成?”

等嘴里滋味尽了,他才拧着眉头问:“他有没有说,这是什么肉啊?”

“没说,只说是野味。”

“你来尝尝。”

齐千户不敢推辞,也捡了一块放进嘴里。

“如何?你能尝出来这是什么肉么?”

齐千户摇头:“挺怪的,有点像发柴的老母鸡,卑职也说不好。”

“你去把天妃馆的厨子叫来,快点。”

“是。”

齐千户吧唧吧唧嘴,急忙去叫这儿的掌勺大厨。

不一会儿,后厨大师傅过来,冲朱运昌一鞠躬:“大人你叫我。”

朱昌运一指桌上的油纸包:“尝尝这是什么肉,尝出来我有赏。”

厨子凑近看了两眼,不由得大惊失色,急忙对朱昌运说道:“大人,不用尝了,这是猪婆龙的肉啊。”

“你确定?!”

“小人生在舟山几十年了,怎么会不认得。我小时候,覆海大圣没出,有的是百姓捕杀猪婆龙吃肉,后来闹了覆海大圣,就再没敢有人吃了,哦哦,除了陈家和柯家,他们顿顿不离。”

“忙你的去吧。”朱昌运笑了笑:“齐千户,给他一两银子。”

等厨子拿着赏钱,美滋滋地走了,齐千户才凑过来:“大人,这李镇抚什么意思?”

“他是想告诉我。”朱昌运不顾及油淋淋的,又拿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看不出一点地方大员的风度,两颊咀嚼间反而有些阴沉:“猪婆龙的肉,不是只有陈家柯家才吃得……”

————————————————

陈宅

深宅里外立着十几颗朱漆大柱,夜里灯火通明,有梳着双丫髻的丫鬟川织往来,给主人收拾晚宴。

“老爷子睡了么?”

有清丽的丫鬟给陈寒擦拭着嘴角。

“灯吹了,应当睡了。”

钱贵躬着身子。

“我爹他快六十才得了这么个儿子,虽说不成器,可老人家心里喜欢,这个仇,咱算是跟辽东李氏结下了。”

陈寒沉吟了一会,才问:“吴知府那边,可有信了?”

“有。”钱贵点头,沉吟了一会才道:“不大好。”

“怎么说?”

“一个是向龙虎山询问,这查刀子是不是天师道的皂役出身,可那边却说,天师道的皂役不下十几万,整理名册都要几天,说晚些给回复,分明是拖延。”

陈寒冷笑::“不奇怪,那案子呢?”

“那姓李的从中作梗,不好翻案。”

陈寒瞪着她:“翻什么?老爷子都定调了,该怎么回事就怎么回事。可姓查的不经神皇帝勾朱便杀人,这是草菅人命,板上钉钉的罪过,为什么不向内阁发文?”

钱贵回答:“郑渊宁本来是发了的,他的意思便是把案子拆开审,先定姓查的罪过,再办二爷的案子,为了干净利落,特意拜托龙虎衙门的贾都监,用纸鹤飞书去传信。”

“那内阁的回信,应当和龙虎山差不多一起到才对啊?”

钱贵摇头:“没,纸鹤没出浙江,便叫贼人给截了,具体是谁犯的事,还不知道。”

“哼哼,看来这是有人憋着,看咱陈家的笑话呢,他们也不想想,如今的浙江离了我陈家压制猪婆龙,沿海立刻就要大乱,如今朝廷到处都要用兵,这时候想过海拆桥,也不怕摔死。”

钱贵压低嗓子:“要不要捎个信给姑爷。在衙门里下毒,做了那姓查的。”

陈寒搪开丫鬟,摇头否决了他:“老爷子叫我料理,我就料理到他柯家去了?我看得出来,那李镇抚醉翁之意不在酒,没准姓查的就是他指使。后头还有不少人想隔岸观火,现在叫绿林上的人去杀查刀子,反而不美。”

说到这儿,他突然闭嘴不言,等仆人丫鬟都收拾了八仙桌子退下,屋里只剩下钱贵和他两个人,他才开口:“这样吧,你去南渠三宝寺,给两百两香油钱,然后拿着我的书信,扔进后院的井里去。”

钱贵眨眨眼,神色有些为难:“大爷,老爷子有吩咐,三宝寺这地方,除非他首肯,否则谁也不能去。姑爷小姐家就住三宝寺对面,这些年连对面大门都不看一眼,您看?”

“你怎么榆木脑袋?老爷子也说了,这次的事交给我来处理,他之前说过这种话么?”

钱贵转着眼珠,没敢反驳。

“我爹毕竟有八十多了,以后不可能什么事都亲历亲为,你只管去。这事结了,我会和老爷子说。”

“是。”

“还有,给吴克洋夫人的娘家捎五万两银子,上次剿乱民的事,多亏他帮忙。咱以后用得着人家的地方还多着呢。”

陈寒站起来,钱贵急忙跟着:“那朱总督和小侯爷那里?”

“他俩现在如何?”

“都住在天妃馆。”

“李复开是上头派来平抚猪婆龙的,说白了,他的兵是咱的兵。可朱昌运在这儿的差事已经结了,他为什么不回杭州?”

“这我就不清楚了。”

陈寒想了想,一拍大腿:“也给小侯爷五万两,姓朱的就不必了,这时候他不走,那是憋着花花肠子,给钱还叫他看低了咱。等到明天,我叫朱昌运上赶着来求我。”

“大爷。”

陈寒有些不耐烦:“又怎么了?”

“额,您刚才说的这些账目,明天要不要和老爷子说过,再安排下去。”

陈寒盯着钱贵,突然一指外头的柱子,开口道:“咱家这一颗柱梁,从北方运过来,要花多少银子。”

钱贵心算了一会儿,回答:“都加上,大概两万两左右。”

“那我给咱家换五条柱子,还用的着专门通知老爷子么?”

“小的明白了。”

钱贵这才点头哈腰地退下。

“交给你的事连夜办!”

陈寒阴沉着脸。

————————————————

翌日,昌国以南决堤,淹没定海县城,汪洋大水盖过日头,百姓死伤无数,泥沙俱下,水中冲出一只刻字的礁石出来,上面洋洋洒洒数十言,大意是要撕毁和官府的约定,言称只七八两月产卵,不够猪婆龙的繁衍生息,不仅要多占两月,还要官府出三百童男童女供奉覆海大圣,八月五日之前人凑不齐,便再发大水,把鄞县,象山,慈溪,奉化等地,全都变成一片汪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