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姑获鸟开始
=== 第754章 乡乱 ===
洪良璋今年三十有九,嘉庆丁卯科的秀才,平时给庄里大户人家的孩子开蒙讲学,是个老夫子。
他用过早茶,趿着鞋,托着一根旱烟袋走出门,抬眼瞧见个穿粗布衫的浓眉大个子进了院,当即把脸一板。
“兄长。”
洪良玉走到哥哥面前,恭敬地打了个招呼。
“昨天晚上跑哪儿去了?”
“和几个旧友吃酒,聊得兴起,天又晚了,在朋友家歇了一晚。”
“是你跑船时候的旧友吧?”
洪良玉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去一句完整的话。
洪良璋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排出几枚大钱递到洪良玉的手上:“你去买些皂荚回来。”
洪良玉没想到哥哥居然不发火,攥着几枚大钱问:“买皂荚做什么?”
“买了皂荚,把脖子和脸洗干净。等东窗事发,官府把你跟我,把你嫂子,把小彘儿都抓去,拉到法场砍头,伸出脖子来叫刑官儿瞧一瞧,是颗白净的头颅,不至于招人耻笑。”
洪良玉被憋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站在原地直作揖。
洪良璋看也不再看他,把烟杆倒着支在门后,转身进了屋,啪地一声柴门合上。把洪良玉晾在了院里。
偌大的响动惊动了厨房的刘氏,她顺着灶沿抬头张望了一眼,便把头低下不理,翻炒着锅里的腊肉。
直到晌午,家中都用了午饭,洪良玉还站在院里。
“良玉啊。”
刘氏端出一碗冒尖儿的糯米饭,上面盖着一大块腊肉,递到洪良玉面前。
“你哥哥他就这脾气,气消了就好了,你下午还要上工,吃不饱怎么行?甭往屋里看,有我呢,放心吃。”
刘氏三十出头,生的不丑不俊,是个寻常妇道人家,脾气有些泼辣,但邻里口碑很好,热心肠。
“谢谢嫂子。”
洪良玉接过海碗,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刘氏这才转身进屋,把门关上。约莫过了一袋烟的时间,细密短促的争吵从内屋传出来。
“你要真护着彘儿,给他些钱,叫他自立门户去!要是钱不够,就把我首饰盒子卖了给他,这也为你弟弟着想,他三十多岁的人,成天被你教训,他心里就不埋怨?咱们不要白白做了恶人。”
“自立门户?现在到处都在抓红匪,他脸又生,你叫他去哪儿?良玉和我一奶同胞,我总要照顾他。”
“呦,你照顾他?你没听见人家说?下南洋,保广州,红毛鬼都杀了三四个!这是多大能耐?要不是惦记有你这个哥哥,人家都要跟着天保仔,到婆罗洲去了!还用你个酸秀才操心?”
“你小点声。”
“我省得。”
洪良玉身怀高里鬼血脉,一丈之内能听到蚯蚓挖泥的声音,兄嫂二人的争吵自然瞒不过他。
他低头看了一眼端着的海碗,刘氏一时粗心,忘了拿筷子给他,只是现在去叫门,实在不合时宜,洪良玉倒也不在意,他蹲在院里,伸手抓了一把米饭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手掌托不住的海碗,洪良玉只七八口就连米带肉吃了个干净,他抹了抹嘴,等了好一会儿,耳听得屋里动静歇了,才冲屋里道:“哥哥,嫂子,我去上工。晚上就不回来吃了。”
刘氏隔着屋门回道:“不回家吃难道饿肚子么?我问过炭头儿,你们亥时便放工了,我留着汤锅等你,别又让你哥哥生气。”
“确实是有事,前阵子窑里一个工人前阵子中煤炭毒死了,他家里只剩胞妹,工上凑了些钱,托我送去。”
洪良璋听了,也只能答应:“那好吧,东主说最近不太平,到处都有流匪,你路上小心些。”
洪良玉转身要出院,只听篱笆外面有人高声叫道。
“洪先生,洪先生。”
来人穿一身灰布长衫,乱糟糟的发辫被瓜皮帽子遮住,带黑框眼镜,两撇狗油胡子随着嘴角的翕动上下翻飞,看上去有几分卑琐和狡猾。后面跟着两个短打民夫,身上扛着米袋和猪肉。
那人也注意到洪良玉。
肩宽足有两尺,虎臂蜂腰,浓眉电目,长相依稀和洪良璋有几分像。
他扎巴扎巴眼,把眼镜往上一抬,额头上挤出三道横纹,上下打量了他半天,没有说话。
洪良璋急忙拖着草鞋推门来,冲来人拱手:“宋管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咱们是老相识了,干嘛这么客气。”
宋管事也拱手回礼:“眼瞅就要中秋节,东主命我给西宾加送束脩,按往年的规矩,是十吊钱,两只山鸡,五十斤大米,一扇子肥猪,我到库房一清点,剩下一个大猪头。干脆一并给洪先生送来。钱在我这儿,您点一点。”
“宋管事有心,有心啦。”
说着话,宋管事招呼民夫把肉和米抬进来。
这扇子猪肉分量很足,少说也有一百五十斤,两个短打民夫面黄枯瘦,抬得手直哆嗦,洪良玉一言不发,接过整扇猪肉扛在背上,两只手拎过两袋子米,稳步送进了厨房,又招呼了刘氏一声,出门去了。
“那位是……”
洪良璋貌似不经意地摆了摆手:“那是我远房表弟,家里遭了瘟疫,逃到我这儿来了,前阵子求到东主,在山里炭窑做工,傻力气,不值一提。”
“有印象,有印象。”
宋管事直点头:“诶?东主正要组织团勇,配合官府剿灭香军悍匪,我看你这表弟就不错呀!团勇的待遇好,不比做个烧炭工强多了?”
“不行不行。”
洪良璋心头一突,头摇得似拨浪鼓:“他见血就晕,哪当得了团勇。我姑妈家就这一根独苗,诶,怎么又冒出个香军来?”
“嗨!自打巨匪天保仔被官府剿灭,这地方上的乱子就没听过,什么十合义,小刀会,五龙教,乱的很。就说这只香军吧,他们在梧州造反,不凑巧,把杨总督的使仆给杀了,还抢了一封当朝给大学士赵韵的密函,要不杨大人怎么着急上火要剿灭他们呢。”
洪良璋心不在焉地听着,不时应和两句,总算把自己弟弟的事遮掩过去。
=== 第755章 炭窑 ===
洪良玉一路进山到了炭窑,瞧见凉棚下头站着个肥悍妇人,满脸的横肉,身后边杵着个穿破花袄的半大丫头,下巴尖尖的,两腮微陷,许是饿的。
收炭的李三抿了一口凉茶,斜眼瞅着喋喋不休的妇人,半天才不耐烦地摆摆手:“花婆子,你不要白费口舌啦,东主今年已经新娶四房啦,丫头也添了十多个。就她?我可引荐不了。”
他站起来提了提裤腰带,上下打量着这丫头,笑嘻嘻地说:“要是跟我,倒还不错。”
“去去去去。”花婆子一把把李三推开:“那东主娶了我们翠儿,聘礼能给一大车呢,你,就你,你你,你能给多少?”说道最后,花婆子声音矮了一截子。
李三嘬了嘬牙花子,伸了二根手指:“两吊钱。”花婆子听得直翻白眼,李三劝道:“你不吃亏。她在你家待了半年多了,吃了你不少吧?”
看花婆子眼珠乱转,李三趁热打铁:“她家里没别人了是不是?逃难害了痢症?”
花婆子听了急眼了:“土匪!逃难半路上叫土匪杀了,没病!”
“不管怎么死的,这女子你还养得活么?你家里还有两儿子,再说我不是买,明媒正娶不是?咱们街坊这么多年了,我娶过门就是自己的媳妇,亲亲热热还能亏待她?也算你这当表亲的对得起她爹娘了。这是什么年头啊?把姑娘扔到荒坟野地撒手不管,就当扔一条野猫,那大有人在,你有良心啦!”
那悍妇盘算了一阵:“我琢磨琢磨。”说完就把丫头扯到了一边。
洪良玉木着脸走过来,李三见是洪良玉,一下子站起来,倒了杯茶水递上去,堆笑道:“二哥,您来上工了。”
洪良玉初来不久,李三一个收炭管事,居然对他倒十分恭敬。
原来洪良玉没来几天,炭窑突然出了事故,山般的积碳突然崩裂,十几名取暖的烧炭工连同收炭的管事李三全被压在炭下,是洪良玉赤手空拳把十数名炭工全部从炭下挖出,这才避免了一场惨剧。
洪良玉没有接眼前的茶水,开口道:“李三,咱们都是清苦人出身,你可不能昧了良心,那是条性命,不是猫猫狗狗。”
任谁被洪良玉这猛张飞一般气魄的大汉直勾勾盯着,心里都会发虚。
李三拿手搔了搔后首:“二哥您这话是怎么说的,我这不是……我这小三十了也没媳妇。”
李三咽了口唾沫:“花婆子家里也不富裕,这丫头吃不了几天啦。那回头真……性命不就糟蹋了?诶,二哥你是不是看上她了?那没关系,你一句话,兄弟我……”李三一拍胸脯:“让了。”
“我没那意思。”
洪良玉一瞪眼,他还想再说什么,可话卡在嗓子眼,半天说不出来,看了一眼凉棚外头,花婆子正对着丫头一会儿掐骂,一会儿作揖,演戏似的声泪俱下,这丫头也不哭,木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
洪良玉叹了口气,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家里实在养不了两个孩子,这才投了红旗,这些年刀山火海,九死一生。在船上养伤时,偶尔想着什么时候能不再打打杀杀,回自己的安乐家乡,或者干脆在大屿山颐养天年。
那一天红旗收到消息官府要来围剿,洪良玉本来做好了死战的打算,没想到天保龙头却遣散了所有在两广还有亲故的帮众。洪良玉那时百感交集,本以为天地大宽,怎么现在绑手绑脚,看见什么都不称心呢?
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
砰!
厚厚的一筐黑炭摞到地上,洪良玉深吸一口窑外的新鲜空气,缓缓吐出,扑打下身上的炭渣黏土,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身边一名看上去二十出头的壮小伙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拿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攥紧了手里的几枚铜钱,忍不住问道:“这官府有典制,每黑炭千斤,准银要三两三钱,本料五钱银子,怎么到我们手里,一千斤炭只剩下区区二十文钱呢?”
“错了不是?”
一旁稳坐的老账房拨弄着算珠:“账可不是这么算的,你们挣多少钱,和炭价没关系。”他一指上头:“和天老爷有关系。”
壮小伙疑问:“这怎么讲?”
“这天老爷要是生了气,老百姓遭了灾,连饭都吃不上,就得抢着当炭工,这人多了,东主出的工钱,自然得少。这要是丰年,没人烧炭,你们这钱不就涨上去了?”
账房把算珠打得噼啪作响,最后才一收:“瞎抱怨没用,你要不干,有的是人干。”
洪良玉本不说话,听到这儿才道:“老先生会算账。”
账房头也不抬:“嘿嘿,小子,你甭挖苦我,我告诉你吧,按东主炭窑的规矩。所有新来的炭工,前五千斤炭是不给钱的,只管饭,你这不是洪西宾推荐的人嘛,东主开了金口,给你免了。你呀,别不知道好赖。”
壮小伙直挠头:“好像有点道理,又好像没道理,那我干了这些年,也没见着涨钱,合着天老爷年年生气,他老人家气性也太大了。”
他说得幽默,惹得一身脏土热汗的炭工们哈哈大笑。
“二哥,今天放工,要不到我家去,我丈人前几天来瞧我,给我留了两斤黄酒,咱哥俩近乎近乎。”
“今天不行,我得到唐家庄去一趟,我朋友出了趟远门,家中小妹无人照顾,我寻思把她接来,同我嫂子一起住。”
“诶,二哥是有好心眼,可咱这秀才老爷能同意么?”
洪良玉慨然一笑:“我大哥刀子嘴豆腐心,无非骂我两句。”
也有炭工一听皱起眉头:“唐家庄可不似咱们这儿安乐太平,听说那边闹了灾,路上有土匪,还有人造反,你可要小心啊。”
洪良玉面上木讷,心中却冷笑一声:“造反?我家天保龙头正是造反的祖宗,论起来,我也是他叔父辈了!怕他个鸟来!”
=== 第756章 大闹活鱼谷(上) ===
洪良玉出了小溪塔,趁着昏沉的月色赶路,官路两旁干枯的老树丫丫叉叉连绵不断,起初还能看见些山麂野獐,天上不时有乌鸦盘旋,不多时便都踪迹灭绝,再往前走,是些烧焦的残砖败瓦,地上不时沁着大块大块的黑色血迹,却看不到尸体。
突地官道上土渣乱颤,干草摇动,迎面有三十余骑疾驰奔来。
一点刺骨的凉风钻入洪良玉的脖领,他低下头,把左右手交错揣进袖子,脖子也缩成一团,默默让到路边。
不料领头那人见道旁立着一大个儿,吹了声哨子,随即勒住缰绳,这队骑兵纷纷住蹄,停在了官道上。
领头那人约莫四十多岁,脸上皮黑肉紧,头顶暖帽,身穿絮棉的圆领马褂,除了背上的鸟铳,左右腰上还各挂有两枚洋制的手雷。
“大个子,前面到小溪塔还有多远?”
洪良玉依言抬起头:“八九里。”
头领又问:“镇上有位叫萧东河的士绅,你知道他家住哪儿么?”
“军爷您沿着官路走,见到两颗枣树往西,门口挂一块八叶传芳的门匾便是了。”
“嗯,你倒说的明白。”
洪良玉不卑不亢地回答:“小人本是唐家庄人,在小溪塔烧炭营工,萧东河正是我家东主,白天家里来信,说老母重病,东家准了我两天病假,小人不敢耽误,这才匆匆上路。”
头领满意地点点头,又吹了一声口哨,马队匆匆离去。
见这队官军走了,洪良玉脚上不自觉加紧了步伐,又一沉思,干脆舍了官道,投入茫茫野林去了。
约莫多半柱香的功夫,赶路的骑兵头领突地急拉缰绳,随后诸人俱是马上老手,也跟着急勒缰绳。
身旁一骑低声问道:“大人,怎么了?”
“不太对劲,普通百姓见到官兵向来是避之不及,可刚才那个大个子面不改色,对答如流。唐家庄遭了兵灾,鬼魅丛生,大白天能见到活尸出没,寻常官兵持鸟铳尚且不敢独自行走,他一个人居然敢走二十几里的夜路,我看他绝非良善,没准是香军的探子!“
那扈从想起方才那人见到官兵居然不怕,也觉得头领说的有道理:“要不要掉头去追?”
“我等身负军机要务。不好节外生枝。”这头领从队伍里唤出二骑:“你们两个回去,把刚才那人捉来,到小溪塔汇合,路上多加小心。”
二骑应声,调转马头去捉洪良玉,可沿着官路走了许久也瞧不见洪良玉的影子,只能空手回来报信,不提。
——
一路到了唐家庄,只见家家门户紧闭,偌大街上冷冷清清,无一家灯火,但家家户户张挂着辟邪的黄符和八卦镜,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的烧灰味道,各家门前新泼了水,已经结了冰碴,虽然不太吉利,终归是能看出些人气的。
洪良玉辨出兄弟唐曜的家所,却只瞧见一栋烧空的屋架,想是福音会收利钱的信众报复,脸上勃然变色。
他悄无声息地两步跨到唐曜邻家的院里,摸到卧房,戳开窗户纸往里一瞧,只瞧见床上睡着四个人头,一对夫妻和两个半大小子,并没有唐曜妹妹的踪迹,又捻手捻脚在各处逛了一大圈,确认再无别人,终于按捺不住,襟下扯了块黑布蒙在脸上,又捡了把柴刀,一脚踢开卧房的柴门,没等床上四人反应过来,柴刀便抵在了主家男人的脖子上。
“别出声!”
男人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只是连声讨饶,却是拿被窝紧紧裹住两个孩子的妇人定了定神,迟疑地问:“阿曜,你是阿曜嘛?”
洪良玉冷声道:“莫家嫂子,你拿了我的钱,却把我妹妹弄到哪儿去了?”
“冤枉!你妹妹白天和香军走了,是她自愿走的,我拦不住,你留下的二十两银子剩下大半,也是她不要的,你要便全拿走罢。”
洪良玉连忙追问:“怎地和什么香军走了,你细细说!”
说罢晃了晃手上生锈的柴刀。
“前些日子梧州来了一只造反的香军,与官兵打得火热,前几日两帮兵闹到这儿来,地保团练都被香军杀掉,官兵打不过香军,就往小溪塔逃了。对了,香军把收你家利钱的胡地主一家也尽数杀了,你唐家的大仇报了,倒是福音会的神甫趁乱架着铁机器跑掉了,他们还放了粮食,乐意参加香军可以多拿一份,你妹妹也因为这个和他们走了,说是也要造反。”
洪良玉大怒:“你若没亏待我妹妹,她怎么会为了粮食和不相干的人跑掉?定是你苛待我妹妹,把她逼走了!”
“冤枉!冤枉!”妇人连声叫屈:“香军的确是收女兵的,我亲眼见过,有上百人!我拿了你的钱便用心置办,平时吃穿用度不必说,我还添了一份嫁妆给她,余下的钱也分明包好,现在厨房灶洞灰底下埋着。当初胡地主的家仆上门吹胡子瞪眼,我把盈盈送到婆家咬死不认,也是得罪了他的!你现在凭白地冤枉嫂子,你这是丧良心。”
妇人说得又快又急,有条有理,不似编造,洪良玉想起方才搜屋,却是有不少女儿家用的东西,心里也信了七八分。
他闷闷地把刀丢下,后退几步,冲妇人作了个揖。
“方才是我得了失心疯,胡乱讲话,莫大嫂子别见怪。”
妇人有些迟疑地盯着洪良玉,倒似第一次认识他。她心里安了些,才提了一嘴:“香军今天白天才走,往南去的,听说要在活鱼谷扎下,他们人马多,走不快,也许你还能追上。我总算没看好盈盈,灶洞里的钱你也一并拿走吧。”
洪良玉摇头:“若真如你说,盈盈把钱留到你这儿,嫂子一家便安心用吧,老唐我这再一去,恐怕再不回来了。”
他记下活鱼谷的名字,翻身出了院门,不多时便消失在夜色当中。
直到这一会儿,男人扒头望了望:“那,那是唐家侄子?”
妇人琢磨了一会儿直摇头:“声音不太像啊。”
=== 第757章 大闹活鱼谷(中) ===
洪良玉出唐家庄不久,往南钻进一片槐树林,突觉劲风扑面,他一个鹞子翻身,凌空右脚踢蹬,踹中来人的胸口,只觉又冷又硬,好似踢在一块百年不化的坚冰上。只得借力远远荡开。
眼下夜已深了,洪良玉背倚一颗槐树,借着朦胧的月光看的分明,这人衣不蔽体,毛发散乱,惨白的面目肿胀难辨,左眼窝被鸟兽吃空,成了个血窟窿,居然是一具行尸。
他突然想起方才的唐家庄里家家张贴符纸和八卦镜,心中恍然大悟,这唐家庄居然闹尸变,
行尸一语不发,朝着眼前这丰厚的血食猛扑上来,洪良玉赤手空拳,也不硬碰,手上抓攀,脚下两个提纵上了树。那行尸一头撞到树上,惹得这不算粗壮的槐树乱颤不已。
眼见行尸在树下徘徊,洪良玉信手折了一枝还算尖锐的树枝,低头吹了声口哨,那行尸闻声抬头,洪良玉从树冠上一跃而下,双手正握树杈尖端,一举贯穿的行尸眼窝,树杈自行尸后脑穿出,带出些灰白的脑浆。
这力大势沉的一插,叫行尸的脖子歪扭出一定的弧度,它左右晃了一会儿,最终当着洪良玉的面扬天倒地,再无声息。
“诶呀!”
“谁!”
洪良玉突地回头,那人露了声迹,转身要跑,洪良玉三步并作两步从背后追上,抓住对方脖领,像提鸡仔一样提在半空,然后张臂摔了出去,那人撞在一颗槐树上,半天爬不起来。
还没挣扎起身,一只硕大的脚印踩上了这人胸口,踩得他双眼激凸,一口心血堵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你是哪条道的妖人?劫羊牯劫到你家爷爷我头上?”
那人脸色被憋得青紫,嘴里叫道:“并肩子,有粉!”
洪良玉一愣,喝问道:“你是瞎子么?”
那人虚弱地回应:“我不是瞎子,我的眼睛比你大。”
洪良玉这才收脚,退后两步。
这人捂着胸口咳嗽几声,双手合拢,施了个三把半香的礼数:“牛尾帮火山孙,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好汉?”
都是南洋海盗常用手势和暗语,如果没在绿林上厮混几年是听不懂的,加上牛尾帮早被官府剿灭,如果冒充,完全可以说一个更唬人的,比如黑旗和妖贼,这二者源远流长,偏偏广州大战后便四分五裂,故而鱼龙混杂,最好冒充。至于红旗,因为组织严密,根深势大,官府扑杀最狠厉,反而没什么乐意自称红旗。
洪良玉不愿多谈,只是闷声道:“大屿山。”
那人翻了个白眼,显然不信,可他忌惮洪良玉的身手,也不敢表露,连忙解释:“兄弟我学过两天野茅山,听说唐家庄这儿闹尸变,想来碰碰运气,好在活鱼谷大会上展露头角,这条行尸我已经盯了两个晚上,没成想被兄弟你三拳两脚打坏了躯壳,我才一时忍不住出声,都是误会!”
“什么活鱼谷大会?”
火山孙一愣:“兄弟你不是来赴活鱼谷大会的么?”
洪良玉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不妨与我说说?”
火山孙见状,只好把一五一十,把所谓活鱼谷大会的缘由说了。
原来这香军统帅叫石香焰,是梧州一个穷和尚出身,平时好打抱不平,曾经率领乡民抗粮,前后几次进了大牢,几乎丧命,落了个绰号叫石铁脖子,意思是不怕死。他没学过什么武功法术,也不知怎地突然脱胎换骨。一身好业艺居然不下昔日的妖贼章何。石和尚自称是受扣冰辟支古佛点化,要灭贼度厄,济世救民。于是扯起了反清灭洋的大旗。
那时官府刚刚出兵大屿山,基本腾不出什么人手,加上各地灾祸频发,到处都是吃不饱饭的流民,香军也趁势崛起。
可好景不长,两广总督杨晟请下了旨意,从陕州调来一员悍将,绰号八臂罗汉的总兵江凤山,双方在唐家庄一带大战一场,虽说官兵被打退了,可香军也死伤惨重。石和尚本人更是被江凤山一发火枪击中心口,虽然被部下拼死救回,但也元气大伤。
尔后香军休整了几天,石和尚便在绿林上广发帖子,请天下有志于反清灭洋的仁人志士赶赴活鱼谷,他乐意与其分享扣冰辟支古佛的秘法。
更有传言,石和尚自知时日无多,这次活鱼谷大会,除了广纳豪杰扩充实力,更为了选出香军未来的统领,在石和尚死后,继承他的衣钵。
火山孙说完,满脸堆笑连忙奉承道:“我火山孙走南闯北,能赤手空拳打死一只白毛行尸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便是传说中高里鬼,泉郎种只怕也不过如此,这次活鱼谷大会,石和尚必对兄弟青眼有加,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啊。”
“活鱼谷大会几时开?”
“已经开了三天。不少人进了香军,可有慧根和福气被扣冰辟支古佛点中的,倒是一个也无。”
洪良玉听了心中有些欣喜,他本来发愁,在防卫森严的兵营里打探一个小姑娘的消息谈何容易,既然活鱼谷眼下是鱼龙混杂,他正好浑水摸鱼。
“你刚才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自己心里有数。昔日红毛兵围广州,牛尾帮与红旗并肩作战,看在这一桩交情的份上,我不和你计较,你走吧。权当你我没遇见过,你走吧。”
火山孙如临大赦,连场面话也没再说,作了个揖急忙跑了,既然他看中的行尸被洪良玉打烂,自然也绝了去活鱼谷的念头,
这活鱼谷在唐家庄以南。山谷中间宽敞,容得下上千人排开阵势腾挪,进出两头的山势逼仄,最窄处只容得下一匹快马,其形似活鱼,因此得名。
洪良玉穿过槐树林,不多时便到了活鱼谷前。只见两排简陋的鹿拒后面立着四个头包黄巾,背插长枪,衣着杂乱的香军士兵,两边山势陡峭,便是再灵巧的猿猴也攀不上去,可谓易守难攻。
突地一道人影自谷口被高高抛出,成了个滚地葫芦,狼狈不堪。
两队持刀剑头戴红巾的士兵鱼贯而出,当中是个披挂布甲的女将,俏脸含煞:“活鱼谷广纳抗清志士,可有名有姓的好汉,绝不做假冒别人跟脚的勾当,你自称是红旗帮中人,宪片宝扎一样皆无,连我阿公的几句旗语都对不出来,莫非是官府的探子么?”
=== 第758章 大闹活鱼谷(下) ===
除了香军,活鱼谷前还有好几伙子绿林好汉,都被这一幕吸引。
被扔出活鱼谷那人从地上爬起来,看到许多人的目光围拢过来,一时眼珠乱转,兀自嘴硬道:“我在大屿山任过舵手,这还能有假?我看石和尚嘴上大方,却忌惮我红旗兄弟的侠名,怕我们抢了他香军统帅的位置,所以才不敢叫红旗兄弟……”
他话没说完,一道闷声擦着他的脸颊飞过,骇得那人失神片刻。少顷,那人感觉右耳热辣无比,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他这才回过神来,捂着右耳的血窟窿哀嚎起来。
地上斜插着一把厚背金刀,入土二尺,刀上还有一截染血的发辫,原来刚才是这女将飞掷金刀,把这人耳朵连同半截发辫一同削落。
“天保仔麾下的红旗兄弟若真如你这般窝囊,实在辜负我阿公和石帅满腔的热血了。”
洪良玉躲在暗处,双眼微眯,泥塑木雕似的,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金刀女将吩咐左右:“将这人乱棍打出。再敢纠缠,打杀了他喂狗。”
两边凶神恶煞的士兵轰然应声,摘下背后的步枪架在胸前,推搡着把假冒的红旗水手赶走。
“盈盈,去把我的金刀取回来,替我擦干净再还给我。”
洪良玉赫然睁眼,只见队列出闪出一名女兵,拔起地上的金刀一路小跑回到卫队。洪良玉的位置瞧不见这女兵正脸,只好眼睁睁看着一齐返回活鱼谷中,只剩下围观的人窃窃私语,谈论起这女将出身,是红旗帮几十年前就金盆洗手,回梧州老家颐养天年的一位老头领的孙女。
——
活鱼谷中搭起成片的帷帐,各处点燃篝火。军帐以北立起一座三丈高的法台,用桃木,鹅卵石,糯米汁,和麻布筑造,法台东西张挂香军字旗。台下形形色色的人有不下数百人,或三两成群,或独自站在一边,最多不过十几个人抱团。仰面对着法台指指点点。、、
法台上笼罩一张一丈见方的罗帕,好似一团阴惨惨的乌云,当中有人影晃动,看不真切,
突地,那罗帕骤然栽倒,露出一个身笼黑袍的佝偻男子,他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全是斑斑的血泡。。
法台上盘坐一个须眉俱黑的大和尚,牛眼阔口,圆面大耳,手上抓着一串开裂的榆木珠子,珠串平平无奇,唯独当中穿有一只赤色玉佛卖相不凡,在夜色下绽出莹莹神华。
这大和尚把手中的珠串往前一伸,佝偻男子惊的连退几步,摇头道:“这佛宝的确犀利,我变脸王是无福消受了。告辞。”
“且慢。”
人群中站出来一个身穿粗布裤褂,头包罗巾,精神矍铄的老头子:“久闻变脸王的大名,巴蜀汉留一脉与红旗是同气连枝,都是反清复明的好汉。阁下何不与香军共壤义举。推翻满清朝廷,光复我汉人江山,成就一番大业呢?”
变脸王拱手道:“红旗鲨鱼标,几十年前的老前辈了,久仰久仰。”
他思虑片刻才道:“本来拜兄有邀,我不该推辞。可我毕竟是个外乡人,所谓两眼摸黑,条子不熟,我们汉留就算要起事,也应当回老家去。只好辜负拜兄的一片盛情了。”
鲨鱼标还礼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强。”
“哼哼,贪恋人家宝物地位,倒不怕山高路远,眼巴巴地到活鱼谷来,如今眼见捞不到便宜,就成了两眼摸黑,条子不熟。昔日名震滇黔的汉留贼,如今正剩下这般趋利避害的小人了吗?”
变脸王闻言大怒,破口骂道:“哪个龟儿子胡说八道!有本事别做缩头乌龟,出来受死!”
“我倒要看看谁受死。”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越出一道枯瘦身影,直奔变脸王而来。
太平文疏·陷空刀!
变脸王尖啸一声,张开法宝罗帕迎向对方,这罗帕才托住气刃,不料来人左手拔出腰间一把左轮手枪,啪啪两枪,一枪击中罗帕中心,一枪击中变脸王的手腕,变脸王吃痛栽倒,罗帕也落在地上。
那人得理不饶人,手中有无数经文汇聚,冲到变脸王身前,就要当头拍下。
太平文疏·王灵齑!
变脸王闭眼待死,只觉被人一提溜,身子轻飘飘地往后数丈,躲开了致命一击。
变脸王并非孤身一人,汉留一脉这次来七八个人,眼见变脸受伤,一时群情激奋,要对枯瘦男子群起而攻,不料对方也有帮手,一共四个,都亮出了欧罗巴的新式火枪,局面一时僵持。
石和尚放开变脸王,冲来人道:“好功夫,好火枪,好狠辣,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兄弟?”
这枯瘦男人收了左轮手枪,目光连闪道:“太平妖贼,阮占惠。”
阮占惠!
众人皆是哗然,此人是昔日妖贼章何的爱徒,天舶司大会上展露头角,斗败对手,还参与了后来广州南洋群匪大战红毛,可谓一时无两的风头人物。
只是后来妖贼们树倒猢狲散,阮占惠也不知去向,今日一见,他的太平文疏又有精进,还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欧罗巴的连发火枪。实力更上一层楼。
“石和尚,我正要问你!这活鱼谷大会连开三天,在座的各位好汉去拿你那宝贝玉佛,无一不是被烫伤双手,咒术法宝用上个遍,也是灰头土脸,你到底是真心邀请同道赴会,还是拿我们耍着玩?“
石和尚摇头:“这玉佛是承自扣冰辟支古佛,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得来。本来此物炽烈无比,可唯独在我身边,热力全消,想必这便是缘法,和尚我一身本领皆从这玉佛而来,我开这活鱼谷大会,正是要找一位与此宝有缘的仁人志士,我愿推举他为香军首领、只要是杀豪绅,救百姓的义举,香军上下,愿意听他的号令。”
“若是没人与这佛宝有缘呢?我们从哪来回哪去么?哪有这样的道理?众位说是不是?”
“不错!”
“说的有理!”
众人纷纷应和。
阮占惠急忙趁热打铁:“各位同道既然跋山涉水到活鱼谷来!自然都佩服石帅您抗击官府,开粮仓救百姓的义举,若是有那只奔着宝物法术而来,趋利避害之徒,我第一个不答应!只是……大伙和香军的各位兄弟志同道合,总不能石帅你一句没缘分,就让我们白跑一趟吧?。”
石和尚一时无语,只是默默望向手中的玉佛珠串,心中暗道:“这佛宝中尚有许多我不明白的奥秘,本来假以时日,我未尝不能一一参透,可惜我体内子弹的铅毒扩散,没几天好活,彭爷年岁已高,金盏又是女流之辈,若是今天找不到合适的传人,不仅是佛宝蒙尘,香军前途也一片渺茫了。”
“若是无人与佛宝有缘。”
石和尚一咬牙:“若今天有人能胜过我的,我一样把香军统领的位置,连同佛宝一并赠送。”
“好!”
阮占惠等得就是这句话,此刻他摆出架势,冲石和尚比划了个手势。
“石帅,请!”
=== 第759章 大闹活鱼谷(完) ===
这一番变故来得太快太急,鲨鱼标本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方才在活鱼谷口赶走假红旗的金刀女将就坐在鲨鱼标旁边,此刻看在眼里,一时按捺不住问道:“阿公,石帅伤重未愈,如果那安南来的小子真的侥幸赢了,难道我们真的要唯他马首是瞻?”
鲨鱼标压低嗓音:“章何虽然已经是昨日黄花,可流散各方的太平贼势力依旧不能小觑,阮占惠是太平贼仅存的几个大头目,又是保卫广州城的好汉,让他来统领香军……也未尝不可。”
无论是香军,汉留,太平贼,抑或是其他五湖四海的好汉,都被法台上石和尚和阮占惠你来我往的斗法吸引。
人群边缘,一个香军女兵抱着刚擦拭干净的金刀,一路小跑着往法台方向,她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披肥大的麻布袍,头包黄巾,只露出一张稚嫩的脸来,脸上虽然不甚干净,但仔细观察,五官确实算得上清秀。
只是她刚过一个无人的军帐,突然有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到女孩背后,一手捂住她的嘴,一手攥住金刀的刀背,连人带刀拉入了军帐当中。
“丫头,你不要怕,我是你哥哥阿曜的好朋友,两年前还去过你家喝酒,你还记得我么?”
唐盈盈睁大眼睛,来人是个铁塔般的大汉,浓眉电目,蟒蛇般的粗辫子环绕脖颈,洗的发白的麻布短打被一块块肌肉撑得隆起。
她点了点头,她确实有印象,毕竟洪良玉这样的相貌,只要见过一次就不大会忘记。
“您,您姓洪,你是洪大哥?”
“好俊的记性。”
洪良玉点点头,放开了她:“你哥哥杀了人,被官府到处通缉,他不能来见你了,所以托我照顾你,我去了唐家庄,才知道你被香军带走了,老天保佑,总算来的及。”
“我哥哥还好么?”
“他皮糙肉厚,总死不了的。倒是你,你好好想一想,要不要和我走?”
唐盈盈一愣:“和你走?”
洪良玉点点头。
唐盈盈先是沉思一会儿,突然问道:“洪大哥,你几时进了活鱼谷,又怎么找到我的?”
洪良玉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唐盈盈惊呼道:“这山谷到处是悬崖峭壁,又有好多把守,你怎能说进就进,连家门也不自报一声么?”
洪良玉哈哈大笑:“这香军的看守排布还算有些章法,对付寻常的绿林好汉是足够的,却不放在我的眼里。这活鱼谷我是如履平地,来去自如。别说只有我一个,就是带你这个小丫头远走高飞,也能神不知鬼不觉。”
笑了半晌,洪良玉又正色道:“丫头,我不与你说笑。若是有人强逼你入香军,虏你到这活鱼谷,让你受了委屈,只管告诉大哥我!多了不好说,三五个头目,我先去摘了他们的脑袋给你出气,再带你走也不迟。”
“不是,没人虏我来。是我自愿要入香军的。”
唐盈盈答得坚决,洪良玉见状点了点头,他暗中观察了许久,心中也料想她自愿,突然叹了口气:“丫头,你虽是女子,却有一腔热血,洪大哥喜欢你。可打仗造反是这天下一等一的辛苦事,恐怖事。也许这几天你自觉见惯了人命,却不知道官府凶狠起来,剜心剥皮不过等闲,绝不是一死了之便过得去的。何况你是个女子,这些我都不谈,”
“我知道你是个苦命人,不是个娇嫩的娃娃。你能吃苦。可人总有一时头脑发热的时候,你要是乐意,我带你走。送你回唐家庄也好,跟我回家也好。我洪良玉虽然是个粗人,但我说的出做得到,我答应你,只要我洪良玉有一口气在,绝不让你受委屈,我有一口饭吃,就绝不让你挨饿。我会像你亲哥哥一样疼你爱你,一定比你待在香军要好,丫头,你想清楚再回答我。”
洪良玉这番话掏心掏肺,倒让唐盈盈一时呆了,他眼里有些发红,却噗嗤一声乐了:“洪大哥,我那哥哥唐曜是个火爆脾气,也不大顾家。我从小到大,没听过这样细致的体贴话,你倒比我的亲哥哥,更似我的亲人了,洪大哥你这般赤诚,我更不想敷衍你,我现在做了香军彭大姐的亲卫,她待我很好。我想和她一样,杀光那些土绅恶霸,再造一个太平人间,叫天下再没有我这样的苦命人。”
洪良玉听得只摇头:“再造一个太平人间,呵呵呵~这香军满打满算不过四五千人,打过仗的更少,手里火枪也就几百条,开刃的兵器算上锄耙也不足两千把,不过是打下过几个县城,小打小闹而已”
“丫头,你可知道,我和你哥哥唐曜是昔日五旗的水手,奉天保大龙头的旗命,五旗加起来有足足十万兵,战船两千余艘,火炮一千余门,火枪兵刃不计其数,我们打下了葡萄牙人占据的澳门,攻破过英国人把守的广州港口,这般泼天的巨浪,也不敢侈谈再造一个太平人间,何况香军这样一朵小浪花?”
“丫头,我不怕实话跟你说,在我这样的老红旗眼里,香军不过是乌合之众,根本不值一提。”
“洪大哥,你说的不对!”
唐盈盈勃然变色。
“我也听过天保大龙头的威名,也佩服洪大哥你的身手本领。可我家破人亡的时候,洪大哥和天保龙头是来不及救我的。那时官府和乡绅都是一个鼻孔出气。我哥哥成了逃犯,这天底下哪有公理呢?石帅这朵浪花打在我身上,救活了我的性命!我没有洪大哥你这样的见识,你觉得不值一提,我却得铭感一生了。我早把香军当做我的家。下定决心,要和香军的兄弟姐妹同生共死。”
“洪大哥,多谢你的好意,我哥哥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他的福气,可你不要再劝我了。”
洪良玉自知失言,一时默然。
“洪大哥,我要把刀还给彭大姐去了。久了她们要察觉了,你稍等片刻,我待会再来招待你。”
见唐盈盈出了营帐,洪良玉长出一口气,心中苦涩地自嘲:“洪良玉啊洪良玉,枉你自认本领拔群,是一等一的好汉。怎么让一个十四五的丫头驳得哑口无言,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突地营帐外一片惊呼啸乱。只听七嘴八舌,争吵怒骂,说什么的人都有。
“石和尚败了!”
“那个太平贼打赢石和尚了。”
阮占惠在法台上连打了几个滚,好半天才扑灭了佛火,他站定身姿,望向被自己打落法台的石和尚,面上涌起一片潮红:“石帅,你现在怎么说?”
局面一时默然。
石和尚脸色惨白,汗如雨下。血迹从完好的衣襟下渗出,似乎是旧伤复发。他深呼吸一口气,没等说话,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五龙教会也受了石帅的请帖,教首天保仔是昔日五旗龙头,南洋同道没有不服气的,他若与此佛宝有缘又怎么讲?”
”哈哈哈哈。”
阮占惠放声大笑:“大屿山被官府打得抱头鼠窜,天保仔糟蹋了红旗百年基业,连郑秀那个小丫头片子都弃他而去,自己带人跑到婆罗洲了。天保仔嘴上慷慨,说死战大屿山,结果苟且偷生,如今到广西装起了神棍,没了红旗班底,他有什么脸以五旗龙头自居?”
他才胜了石和尚,此刻挟裹气势,一时居然无人回话。
营帐中的洪良玉本就气郁难解,听了这话,自打离开大屿山后的负气失意怒火一并上涌,额头青筋暴起。他挑开营帐,快步往法台方向走去,沉闷的低吼如狮子打盹:
“放你妈的狗屁!哪个狗材敢辱没我家天保龙头?是条汉子站出来回话!”
=== 第760章 突袭 ===
这句喝骂石破天惊,阮占惠也是一愣。
只见一个浓眉电目的壮汉拨开人群,怒气冲冲直奔自己而来。
阮占惠心中惊疑不定,打算先探一探来人的口风,于是拱手道:“敢问是哪一家的朋友?在下太平教阮占惠,未请教。”
洪良玉认出这人的声音,没有急吼吼跳上法台教训对方,反而打量了阮占惠一会儿,目光旋即落在阮占惠腰间的水牛皮枪套上,眉头一皱即松。
他又一斜眼,瞥见自己右手十步的位置,有两人和阮占惠打扮一般无二,都是腰间佩戴西洋手枪,屁股后面别着一迭白符纸,正对自己怒目而视,不需多言,他们和台上的阮占惠都是一路出身。
洪良玉料定了这三人的本领和出身,心中有了计较,一面围着法台踱步,一面冷笑道:“我道是谁大放厥词,原来是妖贼的徒子徒孙!当初章何背信弃义,说好五家兵合广州,他却去偷袭大屿山,结果被火鼎婆的法术困住,又被我家龙头正面击败,交了太平文疏才保住一条狗命,你这恬不知耻的贼厮,居然还有脸以保卫广州的老人自居,简直笑掉天下英雄的大牙。”
阮占惠听了这话又惊又怒,心中更生出几分忌惮,章何偷袭大屿山的这桩旧事,早年在南洋群盗中多有流传,但能说出火鼎婆的法术,和章何交出太平文疏保命的细节,此人多半是大屿山上的强人。
他自知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对自己不利,本不欲理会,可阮占惠同行的两名妖贼当中,有一个刚入太平会时日不久,年纪又小,正值血气方刚,这小家伙儿对昔日五大盗兵合广州的旧事并不了解,可平日没少听同门师兄弟彼此吹捧,心中自然以为太平教的父老弟兄,都是保卫广州的英雄好汉,至于妖贼倒戈相向的丑闻,太平会上下讳莫如深,他自然无从知晓,眼下听洪良玉出言讥讽,一时受不得激,忍不住反唇相讥:“也不知道是哪个茅坑蹦出来的臭虫,你又是什么跟脚,敢在这儿大放厥词?”
洪良玉突然一偏头:“我是你爷爷。”
话音未落,洪良玉身形倏忽若电,冲至两人面前,两名妖贼没想到来人身形如此迅猛。只见洪良玉先声夺人,却没对距离自己更远一点的年轻人出手,反而一炮锤击中离自己更近,从头到尾一语不发的矮胖中年人,只一击便让对方双眼翻白失去意识,紧跟着一手揪住对方衣领,一手抓住裤裆,使了个倒栽葱,把这矮胖中年摔向年轻人,趁着掩护欺身上前,把年轻人扑到在地,三人滚作一团。
阮占惠掏枪不可谓不快,然而枪口来回晃了几次,始终瞄不准摔在一起的三人中的洪良玉,只一个犹豫的功夫,洪良玉突然挺腰起身,手中不知何时夺下了年轻人手枪,正对准台上的自己。
阮占惠悚然一惊,顾不得瞄准,与洪良玉同时开枪,只听一声闷哼,子弹正中阮占惠手腕,手枪吃痛落地,至于最开始那年轻人,脖子被洪良玉压住,脸憋的通红,已经动弹不得了。
阮占惠失了手枪,下意识伸手去摸腰后符纸,只听耳边枪声连响,惊得阮占惠就地翻滚,想找个掩体,只是法台上空空荡荡,哪有遮拦?
洪良玉连发手枪,也不管准头,逼得阮占惠做了个滚地葫芦,一个纵跃上了法台,正扑到阮占惠的身上,左手扼住对方的脖子,咬牙切齿道:“我叫伱胡说八道!”
说完右手左右开弓,接连扇了阮占惠七八个巴掌,打得对方牙床松动,一时满场哗然。
“身手快,心思更快。”
目睹一切的石和尚正喃喃自语,
台上那名被夺了手枪的年轻妖贼缓过气来,眼看阮占惠吃瘪,双目赤红,他摘下昏迷同伴的手枪,对准台上洪良玉扣动扳机。
“当心。”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洪良玉当即一闪身,可子弹还是击中了他,溅起一朵血花。
年轻妖贼还欲补射,一把金刀不知何时横在了他的脖颈上。压迫皮肉的刀锋上已经隐隐有血痕。
“都住手!”
鲨鱼标站起来大喝。
原本中枪的洪良玉突然直起身,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捂住受伤的肩膀,长笑一声,只觉浑身舒坦,多日来的心火也稍去了些。这时他环顾四周,心中才略微一沉,自己本来是想揪出那个辱没天保龙头的杀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暴打一通出口恶气。至于活鱼谷大会的前因后果,也不甚在意。只是眼下这场面,就算是个傻子也知道自己已经牵扯进香军争帅的事端中,何况洪良玉非但不傻,在大屿山也是以机警出名的干将。
“后生,你到底是什么人,敢搅闹香军大会?莫非是官军的探子不成?”
鲨鱼标质问道。
眼见场上场下,三教九流的目光逐渐不善,洪良玉收敛火气,双手交迭,左手在后,五指合拢,右手在前,伸出大拇指:“兄弟我多在山沟,少在书房,只知江湖贵重不知江湖礼仪,哪里言语不周,脚步不到,就事不得过,拈不得错,请各位大哥高抬龙袖,晾个膀子。日月旗,龙凤旗,花花旗,给兄弟打个好字旗。”
众人面面相觑,鲨鱼标前踏一步,冲洪良玉喝道:“废话少说,有宝献宝,无宝受考!”
洪良玉把头用力一甩,发辫甩至右肩前,然后两手捧起粗黑的发辫,摆了个前弓后箭的马步:“同护汉室,造福必昌。”
老人又道:“公片宝扎,请拿上符。”
洪良玉摇头:“大屿山前扯了红旗。烧了宝扎,拆了宪片。”
老人瞪着眼问:“响片不打,对识不做。敢问合字的朋友,你恩承大屿山上哪一位头领的堂口?做到几排水手?
洪良玉回答:“恩承查刀子查大头领的堂口,做到他老人家麾下六路战船头排,领过一条红帆大赶缯。”
老人摇头道:“一无宪片,二无宝扎,张口便说领过一条红帆大赶缯,只怕牛皮都要吹破了!”
洪良玉再不辩解,跳下法台,走到金刀女将身前拱手道:“小姐,能不能借你腰上的匕首一用?”
那女将有些意外,仰头看了洪良玉一眼,嗤笑道:“你看我像哪一家的小姐?你这人长的五大三粗,说话却酸邹邹的。”
嘴上说着,还是把腰间的匕首扔给了洪良玉。
洪良玉接住匕首:“多谢妹子。”
=== 第761章 赤佛 ===
洪良玉用匕首割开衣袖,只见肩胛骨往上的位置有一枚铜弹陷进皮肉,但是入肉不深,周遭有少许的血液渗出。
欧罗巴的火枪威力不俗,中者辄死,寻常人挨上一枪必定是对穿而过,被子弹穿过的伤口足有拳头大小,可洪良玉的皮肤简直和石头一样硬,子弹入肉不足一寸,只要不击中要害,显然寻常一两发子弹上对他造不成致命伤。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真是红旗高里鬼?”
鲨鱼标目睹洪良玉的伤口如此浅,和传闻中红旗亲卫高里鬼一般无二,心中这才相信他的身份。
其实洪良玉能答出旗语,鲨鱼标心中已经信他是大屿山的水手,只是这人口气太大,红帆大赶缯是大屿山战船精要,船上炮弩俱全,都是大屿山总管老索从欧罗巴进口的一线装备,火力水平比起红毛正规军也差不了太多,能统领这样一条船的,必是红旗帮中紧要人物,可洪良玉又自称已经扯了红旗,如今红旗帮群龙无首,浑水摸鱼者甚多。无凭无据,鲨鱼标不敢轻信。现在瞧出洪良玉高里鬼的身份,下意识往石和尚的方向看去。
石和尚主动向前,冲洪良玉:“这么说,想必阁下便是五龙教会的人了,不知是五色龙使中的哪一位大驾光临?”
洪良玉反握匕首,在伤口挑开一个歪歪斜斜的十字,想取出肩膀上的子弹,一边回答“我不是五龙教会的人,更不是劳什子龙使,我只是看不过那贼杀才辱没我家龙头,才出手教训一二。我并无意插手贵军大事,这番胡闹,实在事打扰了,”
台下有人搭腔:“要不是看中石佛,何必到黑灯瞎火跑到活鱼谷来凑热闹?大家都是江湖中人,兄台出手打败了阮占惠,这时候又说无意,未免也太虚伪了吧?”
洪良玉也不理他。倒是阮占惠,他本来在一旁捂着腮帮子阴晴不定,一听这话顿时急眼了:“谁说他打赢我了?分明是偷袭,有本事摆开架势再比一场!”
有些早就和妖贼不合的绿林,此刻忍不住落井下石:“你们兄弟三人都不是人家一个对手,还有脸说再比一场么?干脆刚才的比试都不作数,大家从头再来算了!”
场上下一片嗤笑。
洪良玉只顾用匕首去摘背上的子弹,因为伤口的位置不得力。始终摘不出来,还是那女将金盏看不过去,主动上前:“我来帮你吧。”
“这……”
女将一把夺过匕首,皱眉道:“大男人婆婆妈妈的。”
被耻笑急了的阮占惠伸手一指:“石和尚,你怎么说?”
石和尚一时默然,其实阮占惠得话并非没有道理,高里鬼离了大海,一身本事先去三成,何况阮占惠还有手枪,若是拉开架势,单打独斗,洪良玉真想拿下阮占惠,怎么也要费一番功夫,何况是一对三。
可这洪良玉胆大心细,打从一开始步步紧逼,招招都是先下手为强,利用三人的位置彼此牵制,占尽了便宜。最后一举突袭得手,这人生得粗壮,可这番心思称得上有勇有谋。倒让石和尚更加刮目相看。
他往前冲洪良玉拱了拱手,伸手取出一件红色的玉佛来,不顾众人觊觎之色,往洪良玉面前一送:“这位兄弟,明人不说暗话,我此番大会是佛宝和自家弟兄寻一位值得托付的好汉,兄弟出身本领一时无两,可说是脱颖而出,佛宝有灵,伱可愿一试是否与宝物有缘,若是真有机缘,和尚我不仅把宝物相送,更愿意奉兄弟做香军之主,你意下如何?”
洪良玉张口欲言,后背不经意间触摸到金盏冰凉的手指,心中一荡,念头千回百转:“天保神隐,蔡牵落寞。昔日妖贼背信弃义,只因徒子徒孙众多,今日也忝以保卫广州的英雄自居,朱贲出卖弟兄,不惜做官府走狗,却能享尽富贵,这天下哪有公理可言?那阮占惠又是什么货色?只差一点就能做这香军首领,统领数千绿林,我洪良玉哪一点比他差了……”
铛~
伤口里的子弹被匕首摘出,落在硬实的山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好了。”
金盏扬扬手,叫手下的女兵拿伤药和白布来。
洪良玉仰起头,见到香军“锄奸救苦再造人间”的竖条,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身形高瘦的人影来,心中气势顿时一泄。
“天保龙头何等英雄,临了还是沉迷外道,最后树倒猢狲散,罢了罢了。”
他别过脸不再看那红佛,推开了金盏手中白布,叹道:“石帅不必多言,在下敬佩您的好肝胆,只是我身心俱疲,不再想插手江湖事了,诸位愿意让开一条路来,我二话不说,调头就走。”
石和尚目光灼灼,良久才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愿勉强。香军弟兄,给这位好汉让出一条路来吧。”
鲨鱼标欲言又止,忍不住往前扯了扯石和尚的衣袖,只是对方毫无反应。
洪良玉眼见香军左右分开,果然调头就走。只听石和尚在身后道:“兄弟,我老石六岁便入空门,因为聚众抗粮,师傅嫌我不安分,把我赶出了寺庙。我想他老人家是对的,我没什么好肝胆,只是不安分。”
洪良玉没听到似的,一溜烟走了,石和尚手中的赤佛,不知何时也黯淡下来。
“石帅,你真让他走,难道要让妖贼的人入主我们香军?”
鲨鱼标走上前来,低声耳语道。
只是石和尚没给他半点回复。
“石帅?石帅!”
鲨鱼标大惊失色,轻轻摇晃了一下石和尚的肩膀,不料对方仰天便倒,俨然气息全无了。
活鱼谷中顿时乱成一团。
“石和尚死了?这,这怎么算?”
阮占惠还在叫嚷,正七嘴八舌的时候,有两名把守活鱼谷口的香军兵急匆匆跑了过来。
“什么事!”
鲨鱼标抱起石和尚的尸骸,勉强定住心神问道。
“谷口来了大批人马,少说有千余人,自称是五龙教会,天保龙头来了!”
=== 第762章 五龙教首 ===
洪良玉也不秉火,摸黑到了活鱼谷口,心里想着尽早赶回兄嫂家中,今夜种种,全当一场梦罢。突觉前方影影绰绰,火炬如龙,几色长幡突起,马蹄嘶鸣,已经将活鱼谷围得水泄不通,与香军的把守遥遥相对,正彼此大声喊话。
洪良玉正听到来人大喊诸如“天保龙头亲临,焉能有假?”此类的话,心中不由大奇,凝神望去,只见五色长幡正中簇拥着一具华盖辇车,沙帐背后有一道消瘦人影居坐,看不真切。
“嗯?”
那人影似有察觉,抬头往洪良玉的方向看去,
洪良玉只觉双眼一阵刺痛,浑身打了个激灵,后背也冒出了冷汗,忍不住痛嘶出声。
“谁!”
辇车旁侍立一黄脸大汉有所察觉,暴喝一声,摘下腰间的一枚黑色短戟朝阴影掷来,洪良玉仍觉头昏脑涨,眼见飞戟扑面而来,一时躲闪不及,被刺中肩膀,顿觉半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整个人被巨力轰出去十来米仍止不住,一直撞到山壁上才止住余势,不由大惊失色,这一戟的力道,恐怕比起官军的实心铁炮威力犹有过之。这份力道,洪良玉平生所见,只有宝船王林阿金身边的几个泉郎种才具备。
那黄脸大汉昂着脖子,朝阴影中望了又望,他目力寻常,瞧不清阴影的人是伤是死,突然黑暗中风声暴起,带血的飞戟倒掷而回,带起刺耳的风声,黄脸大汉啊了一声,急忙使个铁板桥避过,那飞戟划过大汉鼻尖,炮弹似的落入沙帐中。
“教首!”
众人的惊呼还没从喉咙里发出,短戟便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入沙帐那人手中,半点风浪也无了。
“大胆狂徒,胆敢偷袭教首!”
“香军动手了!”
眼见群情激奋,气氛一触即发。洪良玉朗声道:“我并非香军中人,方才也是你们先动手伤人。我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那黄脸大汉抽出一柄朴刀指着阴影:“何方鼠辈出来回话。”
“良玉,是你么,良玉!”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对方人群中传来。一国字脸大汉挤出人群,惊喜地朝洪良玉喊道。
“有福哥?”
此人正是孙有福,前些日子,洪良玉这三位红旗帮的老弟兄正商量要去投奔五龙教会,此刻便碰上。
想及此处,洪良玉神色稍缓,捂着流血不止的肩膀走出阴影。
“良玉,真是你!哈哈哈哈。”
孙有拱手向黄脸大汉:“黄龙使,这位便是我和伱说过的洪良玉,昔日红旗高里鬼,在海上赶一条大赶缯,火炮弓弩轮舵无一不精,响当当的一条好汉!”
那黄脸大汉沉着脸:“就算是红旗旧部,冲撞教首也是死罪。”
辇车那人突然一声长笑:“黄龙使何必动气,此人正应在西方赤金宿位,合该为我五龙教会红龙使者,大善。”
他掀起沙帐,露出一张洪良玉无比熟悉的面庞,正是天保仔。
洪良玉一时失神。
“天保仔”眼中神采微动,点了点头:“我记得你,你大名洪良玉,是跟在白旗龙头查小刀左右的,头领们都叫你青石仔。我说的没错吧。你刚才出手试探,是怀疑我的身份?”
洪良玉心中疑惑和激动交杂,他可不是没甚见识的村妇愚汉,也曾见过山精野魈能幻化成人,也总有踪迹可寻。甚至经不住常人几下推搡便要现了原形,和眼下这人绝不可同日而语。
他本来不信劳什子五龙教派,笃定那教首必是冒牌货,心中本有敌意,方才目光中自是带了几分审视,如今见到对方容貌果真是天保龙头,更是一口叫出自己出身,这怎么能有假呢?
可观其言谈举止,绝不似昔日豪气冲天的天保龙头,可洪良玉又一转念,天保龙头这些年深入简出,又传闻他沉迷淫祀巫术,性格难免发生变化,一时之间,他也拿不准真假了
但是有一件事,洪良玉可以确定。
眼前此人绝非寻常的江湖骗子,若不是天保龙头,便是法力滔天的巨邪大妖!
洪良玉单膝下跪,和方才一样作了一礼:“洪良玉拜见天保龙头。”
他突然高昂起头:“天保龙头昔日下令,叫红旗旧部散作各地,以待号令,既然龙头无恙,为何不召潮义,小乙等头领回转,反而自起炉灶?”
不等天保仔说话,旁边有个道童打扮的人尖声回到:“徐潮义忘恩负义,对教首的旗令置若罔闻,还杀死五龙使者,有朝一日,五龙教会必将其剜心剖肝,以祭黄天!”
“不可能!潮义大统领世代效忠红旗,绝不可能有负天保龙头!”
洪良玉下意识反驳。
天保仔负手而立:“旧日种种,不必再提,或许我和潮义之间有些误会,他日有机会一定能说清楚。”
“龙头你当日深陷重围,又是如何逃脱,还成了甚五龙教主呢?”
天保仔耐心回答:“我身受重伤,却因祸得福,入得天母道场中,尽得传授,习得五龙秽跡金刚秘法,领天母法旨重返人间,再造乾坤,安定百姓。良玉啊,既然你我有缘再次重逢,为何不干脆入我五龙麾下。”
洪良玉左右看看,黑压压的教徒直勾勾盯着自己,心中升起一股说不出来的烦躁感,摇头道:“我此番来到活鱼谷,只为寻人,并无他意。良玉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过问江湖中事,只想讨一碗安乐茶饭。昔日天保龙头,咳,昔日您亲口允诺,令红旗上下可自愿返乡,金盆洗手。天保龙头英睿明断,想必不会忘记此事。”
“这么说,你不愿意入我五龙教会咯?”
天保仔仰头望月,一时间看不清脸色。
洪良玉心中寒意大作,无论此人是不是天保龙头,其手段高妙绝伦,自己远远不是对手,若是他存心不肯放过自己……
“唉,也罢。”
天保仔叹了口气,含笑道:“良玉,你我久别重逢,本该叙旧,可眼下实在不是时候,你既然不愿意再插手江湖上的事,我也不会勉强。这里的事儿和你没有关系了,你走吧。不过你我有一段香火情在,我有几句忠告要给你,你印堂有股祸乱之气充盈,近日必有大祸临头,我给你三句忠告,回到家乡以后,不要见官,不要见洋人,不要见小孩,如此,可保性命无虞。”
洪良玉急忙拱手:“龙头教诲,良玉铭记在心。这便告辞了。”
说罢生怕天保仔反悔似的,从两拨人之间穿过,几个纵越便远走了。一连走了几里,洪良玉仍觉得背后麻麻的,偶尔往后张望,只有一片漆黑,可天保仔的笑容却似乎犹在眼前。
=== 单章 ===
开新书是想找找手感和创作激情。
姑获鸟还会写,以后每周一章,现在这部分是存稿。
天官志以后争取日更。
顿首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