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姑获鸟开始
=== 第714章 哗变? ===
李阎徐徐地睁开眼睛。
这是一间极其空旷的大屋,各处张挂着红布,手边是个半人高的铜磬,仙鹤形状的香炉内余烟袅袅,四下无人。
大量的记忆冲刷着李阎的脑仁,他闭目养神一会儿,当即皱紧了眉头。
局势比李阎想象地还要危急!
时间已经过去足足六年,当初南洋群贼解广州之围,官府顺势抛出诏安的橄榄枝,昔日的大盗义豕朱贲第一个响应,摇身一变成了官府的副将。
尔后数年,官府采取断绝粮食,杜绝接济,禁船出海的绝户计。逐步蚕食海盗活动的空间,去年更是不顾及洋人曾攻打广州的狼子野心,与东印度公司组成联合军队,清剿海上盗贼。
红旗帮首当其冲,遭受了巨大损失。
昔日红旗大小船五百,火炮千余门,能战者五万余人,枪炮弹药不计其数,旌旗蔽日,军威煊赫,可六年过去,如今红旗大小船加起来不过三百,更要命的是弹药钱粮短缺,人心浮动。
更糟糕的是,李阎手边的书案上有一封密报,是昨天送来的。
密报上说,官府秘密从浙闽调来粮草军备,短则四五天,长则个把月,官府必将倾巢而出,剑指大屿山,企图彻底消灭红旗帮!联军当中,除了英国人的炮船,更有白旗石天英,黄旗徐龙司,黑旗残部等,原来他们先后被官府招安,如今俱是兵指大屿山的开路先锋!
这也是忍土发求救信的直接原因,如果李阎再不出手整顿,红旗帮这次在劫难逃!
李阎思考了一会儿,刚要给查小刀发会话,对方的会话却先打进来了。
“不大对劲!”查小刀沉声道:“我要去见你,被潮义手下一伙高里鬼拿着火枪拦住了。今天岛上气氛古怪,可能要出事。”
李阎听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脖子,沉声道:“你走便是,别叫薛霸他们生事。我随后便到。”
“知道了,你自己保重。”
查小刀说完,就挂了会话。
李阎左右看看,捡起地上的木槌朝铜磬敲了一记,金石之声绕梁不绝,不多时,屋外传来跑动的声音,窗户前多了几道人影。
“天保哥,有什么吩咐?”
一名高里鬼沉声说着。
“郑云升,今天是你当值么?”
李阎眯了眯眼。
“哦~本来是钱癞子当值,他昨晚吃多了酒,失足跌落山涧,摔断了一条腿,现在正在静养。”
“哦,最近有人来找过我么?”
“没有。”
“哦,我看你们外面人不少啊?我这院子平时少有人来,不必有太多把守。”
“天保哥有所不知,最近常有细作摸上岸,我们已经死伤了好几个弟兄,所以各个堂口都加了人手巡逻。您觉得碍眼,我们这就散了?”
郑云升沉声道。
“那倒不用,我饿了,你帮我拿点吃的来。”
“知道了,天保哥。”
窗户影影绰绰,没一会儿都走远了。
徐潮义是红旗帮的元老,手下高里鬼个个铜皮铁骨,刀枪不入,是红旗帮的尖刀人物。如今未经吩咐,几个高里鬼手持火器把住了自己的别院,还不叫别人见自己,这分明是要兵变!
不过李阎没有生事。
红旗帮如今内忧外患,外患不提,内忧绝不是忍土不中用。自己前后从红旗帮账上支取了几十万两白银。这钱拿走容易,可总要找个由头,能装满一屋子的白银不可能凭空消失。
所谓天保仔沉迷酒色方术,不过是忍土给李阎擦屁股的托词。上次李阎睁眼,怀里温香软玉,这次却在一个清幽的别院,身边也没甚奢侈玩意儿,就足见一斑了。
没一会儿,郑云升端着食盘走了进来,有只热气腾腾的烤鸡,两块点心,还有一坛子黄酒。
“天保哥。”
郑云升叫了李阎一声。
李阎先抿了抿黄酒,又掰下鸡腿啃了一口,最后拿起点心,把弄了一会丢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冲郑云升说:“你们包围我的院子,是徐潮义的意思?还是秀儿的意思?”
郑云升退后两步,脸色大变。
“怎么不说话?”
李阎提起坛子把酒饮尽。
天保仔蛰伏六年,可昔日虎据之姿犹在,犹豫一会儿,郑云升还是单膝跪在地上“天保龙头明鉴!红旗帮中有人勾结官府,企图将我红旗帮一网打尽。潮义哥这才叫我来保护龙头安全,绝无对龙头不敬之意。”
李阎擦了擦嘴角,双眼一眯:“酒菜无毒,我量你没有害我的胆子,徐潮义人在哪儿?”
郑云升老实回答:“方才秀盟主以龙头您的名义召集了各堂口头领,一炷香以后到演武厅议事,潮义哥应该也在那儿。”
“哼哼,好。如果你还当我是红旗帮的龙头,现在把嘴闭上。敢出一声,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郑云升眸子来回闪动,点了点头。
“把衣服脱了。”
郑云升一愣,但面对李阎深沉的眼神,无奈之下只能照做。
李阎捏了捏郑云升的肩膀和下巴,上下打量他一会儿。
郑云升比李阎略矮,也黑一点,颧骨更宽,但肩膀比李阎窄。即便是背影,两个人也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咔吧!”
李阎身上发出噼里啪啦一样爆炒黄豆一样的声音,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矮了一截儿,五官之间的距离变化,肤色也深了许多。看上去至少和郑云升有八九成相似。
李阎自己说不清这是天命雅克图谱中哪一项的能力,当初洞观天地失败,那些被熄灭的弱小基因能力其实并没有从李阎身上消失,而是被消化掉,以另一种近乎本能的方式和李阎的肉身结合。
好比婴儿生来会哭会笑,不必学习,一切都是水乳交融。
这才是洞观天地的真相。
郑云升眼都瞪直了,嘴里不由自主发出啊的一声。
砰~
李阎在他脑门上重重一弹,号称铜皮铁骨的高里鬼仰天便倒,昏厥了过去。
“叫你别出声。”
李阎脱下宽大的黑袍,换上郑云升的衣服,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
数名高里鬼立刻围拢过来。
“天保龙头说要参悟仙术,叫我们不要打扰他。”
众人松了口气,当中有人忍不住抱怨:“参仙参仙,官府都打到门口了,还参个鸟仙!天保龙头这是怎么了!”
李阎故作严厉地瞪了那人一眼,那人自知失言,连忙闭嘴。
“你们守好院子,我去方便一下。”
众人轰然称是。
李阎出了大门,一路上没惊动任何人,直到演武厅内,听见厢房中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 第715章 雷霆 ===
“眼下买卖越来越难做,上个月白底帮被官府突袭,头领莫老三和阮小平一个叫火枪打死,一个叫活捉,两天前斩首示众。之前矮牛,红首也叫官府剿了。剩下的堂口字号,不是躲起来避风头,就是投了朝廷,如今海上船能有二十条,人手过千的大买卖家,怕是没有几个了。”
“至于我们五旗,自家人知自家事。黑白二旗不说,蓝旗帮千钧标龙头三十船精锐无故失踪,传言是遭了黑茶潮,可几千条汉子,连个尸首都没发现。”
“还有黄旗,黄旗就毁在徐龙司手上!当年他先祖崇明伯北伐被俘,衙前不跪杀身成仁,何等气概?这个没卵蛋的早死仔居然投降官府,还要调转船头打我大屿山,崇明伯的血脉传到他这一辈儿,气数算尽了。”
李阎听出,这正是是徐潮义的声音。
他口中的崇明伯,是昔日台湾郑氏的中提督徐辉,昔日郑氏几次北伐,试图推翻官府,恢复旧朝。这位崇明伯正是在北伐中英勇就义,所谓国仇家恨,便是如此。
黄旗帮主徐龙司,乃至郑秀的生母十夫人都是崇明伯的后代。徐潮义身为徐姓家将,若非他随十夫人嫁入红旗帮,如今应当称呼徐龙司一声家主才是。
现在徐龙司数典忘祖。徐潮义对这位旧时少主的痛恨,可想而知。
“潮义叔才去探望宝船王,他病情如何?”
这声音略带沙哑,却不乏少女的稚嫩,
李阎轻轻挪了几步,透过窗户纸,看清楚厢房中两人的样貌。
徐潮义倒没什么变化,身姿依旧挺拔,他对面是个女孩,生得亭亭玉立。一身碎花的蓝色窄衫,将将遮住肚脐,腰上裹着暗红皮革腰带,海碗大的黑色宽裤中伸出两只白嫩脚丫,下面踩着草鞋,飒爽清秀。
“很不理想,林阿金病危,我看他活不了多久。”
徐潮义听郑秀问起,闷闷答道。
林阿金的出身和徐龙司一样,都是昔日郑氏麾下将领,后来林氏先祖叛出郑姓,又不肯做官府走狗,干脆做了海盗。与五旗的关系,也一直相当微妙,但绝不算亲近。
当初李阎已经实质上控制了南洋海盗联盟,想从宝船王手上求几张制造大船的设计图,还要通过天舶司的说和,就可见一斑了。
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南洋海盗零落,宝船林氏和红旗帮唇亡齿寒。郑秀又没有老一辈人的思想包袱,早几年就时常和这位宝船王书信往来,以世叔相称。
“五旗联盟,依我看,这五旗已经名存实亡。”
郑秀苦笑。
徐潮义看了一眼郑秀,欲言又止,一多半是心疼。
比起六年前粉雕玉琢,举止稚嫩的女孩,如今郑秀的言行举止,显得世故老练。时局倾颓,过去红旗的顶梁柱天保仔又性情大变,郑秀操持帮务数年,脸上已经许久不见笑容了。
“潮义叔有话说?”
郑秀显然察觉了徐潮义的情绪。
“哦,我只是觉得,时局动荡,更要小心谨慎。杨作午,冯开明在帮中党羽甚多,盘根错节,若是贸然杀之,他的心腹心生不满,一旦红旗内乱,万事休也。就算杀了两人,红旗两位大头领和官府勾结,实在伤损士气。依我说,帮中有杀杨冯而无人不服者,只有天保龙头一人而已。既然他们勾结官府的证据确凿,还是应该请天保龙头出山,将二人明正典刑,以正视听。以天保龙头的威望,也足以保证士气。”
郑秀毫无表情:“再一会儿,诸位头领都要到演武厅来议事,此时再通知天保哥已经来不及了,还可能会横生枝节。待我诛杀杨冯二贼,自然会向天保哥禀告。”
潮义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我只是怕杨冯二人在演武厅搬弄喉舌,动摇人心,别的不提。那杨作午和薛霸,赵小乙,侄侬等人私交甚笃,这三人都是天保龙头的心腹。杨作午还把女儿嫁给了薛霸,我怕闹得大了,会波及到这几个人。”
郑秀默然一会儿,这才开口:“潮义叔,那你怎么就知道,薛霸,赵小乙,侄侬没有和官府勾结呢?”
“这……”
“薛霸为人勇直,但头脑简单,容易被人诓骗,你也说过,杨作午是他的岳丈,侄侬是五婆苗裔,心思狡诈,贪慕虚荣,赵小乙是黑旗头领,天保哥当初恩威并施才折服了他。昔日几个黑旗头领如今都在官府作了把总,你怎么知道他就不会起心思?”
徐潮义被郑秀问的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郑秀抿嘴笑道:“潮义叔,我只是随口一说。依我看,这三人还是清白的。只是红旗是我娘留下的最后一点基业,我不敢赌,我也不能赌。自打六年前天保哥和那个火鼎婆纠缠上,他性格就越发古怪。”
女孩眉眼低沉:“我几次探望他,只觉得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英姿勃发,时而木讷呆滞。我偶尔见他弄海翻波,武艺法术俱是高深莫测,时而又觉得他色厉内荏……我看不透天保哥,更猜不出他会做什么,眼下是红旗存亡之际,他若是再来一次釜底抽薪,把红旗财库一卷而空,红旗百年基业,岂不是要和他陪葬……”
李阎有些惭愧地摸了摸下巴,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谁!”
郑秀的五感居然比徐潮义还要敏锐。
李阎走到门槛前面,脸上五官还是郑云升的。
“云升?”
徐潮义的脸色缓和了一点。“我叫你看守天保哥的别院,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李阎的喉结颤动了一会儿,才沙哑地说:“是天保龙头叫我来,他说自己用不到那么多人,叫我护着秀盟主便好。我只好来问秀盟主的意思。”
徐潮义皱着眉头打量眼前的李阎,嘴上只是说:“既然天保龙头不喜你在别院守着。你且去休息吧,”
他话说完,李阎却纹丝不动。
“你作什么?”
徐潮义语气压低了些。
“天保龙头的话,云升不敢不听,还请潮义头领见谅。”
李阎直视着对方
徐潮义正要发作,郑秀一把拉住他的手,若有所思:“你见过天保哥?这话是天保哥亲自和你说的?”
“是。”
郑秀凝视了李阎一会儿,突然绽放出一个笑容:“那样也好,你就站到我身后来吧。”
李阎点点头,站到了郑秀身后。
不多时,如丝如缕的人声由远及近,五名四五十岁,身材佝偻,包头巾的老者率先到了。
“秀盟主,潮义。”
领头的老人到处看看:“怎么不见天保龙头?”
“宁老和几位先行入座,随后便知。”
这些人是红旗帮硕果仅存的老人,能历经郑一拐,十夫人,天保仔三任龙头到今天,俱是德高望重。红旗许多干将,都是这些人的子侄辈儿。有些老人在堂口挂职,管些钱粮发放,学堂,刑罚一类的差事。
郑秀安抚了他们,有一盏茶的功夫,其他青壮的头领也陆续到了,满满坐了一圈。
当今红旗,算上侄侬和赵小乙,一共十六位大头领。势力大的头领手里大概三十条船,几千来人、势力最小的也有十几条船,千人以上。每一位大头领单独拉出来,都可以和白底,红首,矮牛这些老牌的海盗争锋。人数约一万八千余人。
此外还有四千多位小船头,船上几人不等,最多不超过十人,近三万余人,结构相对松散。这些船头平时行船不分彼此,只在紧要关头,依龙头调遣,打乱次序编入十四位大头领的船队。一齐杀敌。
名义上,头领和船头平级,俸禄和用度都一样。
头领和船头并存这套法子,是十夫人设计的。过去头领出了意外,或者要金盆洗手,十夫人都会从数百个船头中提拔一个人,做新的头领,对过去头领的亲信弃而不用。且明令禁止头领和船头交往过密,以保证自己的统治,唯一的例外就是曾经的天保仔。
天保仔自己是当初十四位大头领之一,且和数百位船头同吃同睡,干系密切,又控制财库和耳目往来。后来上任龙头,自然是手到擒来。
李阎上位之后,从船头中提拔出薛霸,提任自己的头领位置,但紧要的火炮和大船,还是自己指挥。六年里,有一位头领金盆洗手,李阎又叫查小刀上位。控制了几十条船,成了十四位大统领之一。
除此以外,李阎把侄侬单独提到第十五位头领的位置,率领一干五婆苗裔和一些船员,虽然船只稀少,人手也只堪堪破了一千,但凭借诡异的邪术,侄侬的头领位置坐的依旧很稳。
至于赵小乙,这些年官府清剿,黑旗已经名存实亡。他率领手下几千人投入天保仔麾下,算是第十六位大头领,手下汇集黑旗精锐,实力强悍,除了薛霸一支,剩下的大头领都不是他的对手。
除此以外,还有潮义率领的不到两百名高里鬼,铜头铁臂,刀枪不入。是天保仔,郑秀等人的近卫。徐潮义自己在数百位船头中的声望也极高。虽然徐潮义自己不算是十六位头领,但大家都以头领相称,在红旗帮中的真实地位仅在天保仔之下。
查小刀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郑秀身后的李阎,冲他挑了挑眉毛。
李阎权当没看见。
“我说潮义,天保龙头还不到么?”
说话的人身材五短,红光满面,正是被密报指为勾结官府的杨作午。
郑秀不慌不忙:“作午叔稍安勿躁,天保哥待会儿就到,不过他来之前,我倒有桩关系到红旗生死存亡的大事,要和各位头领商量。”
“这不是巧了!”
杨作午声若洪钟:“我也有桩关系到红旗生死存亡的大事,要和各位头领商量!”
薛霸打了个哈欠:“不是就官府要来打我们大屿山么?这十几年打得少了?管叫他有来无回。”
过去的凶横少年如今已是二十出头的样貌,可嘴上绒毛未去,灵动的眼中也稚气未脱。
杨作午大喝,他悠然地望着郑秀:“秀盟主,我的事干系到你,还是我先说罢。”
郑秀笑吟吟地:“我要说的事也干系到作午叔您,还是我先说吧。”
杨作午站了起来:“只怕非要我先说不可。”
“你放肆!”
徐潮义和赵小乙同时高呼,然后看了彼此一眼。
赵小乙咽了口唾沫,还是开口:“秀盟主是南洋共主,真有要紧的事自然也该她先说。”
“是啊,杨丈,有什么事。也要先叫秀儿姐先说嘛。”
薛霸也帮腔。
杨作午冷笑道:“这妮子若是国姓爷之后,自然是南洋共主,可她若是私……”
几乎话未落地,一直站在郑秀身后的李阎身形飘忽,跨过大半个桌子攥住了杨作午的喉咙。
在场头领当中,赵小乙的身手最好,一时间也瞧不真切。只认出这是高里鬼中的一人,但不知道名字。
李阎有些犹豫,他本想再按捺一会儿,瞧清楚一些,可杨作午此话一发不可收拾,局面可能超出郑秀的控制。
“云升哥,你这是做什么?作午叔方才要讲什么,我还没听清楚。”
李阎回头看了郑秀一眼,女孩正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
“……”
李阎心下一沉,自己恐怕小看了秀儿。他松开手,任由眼珠圆突的杨作午摔在地上,飘然走回郑秀身后。
徐潮义脸色复杂,方才“郑云升”这两步,徐潮义自认是接不住的。
气氛尴尬之际,冯开明眼珠一转:“作午!你可不要胡说八道。”
天保仔和十夫人的事不说人所尽知,但大多心照不宣。甚至连秀儿的出身,也早有非议,至于郑一拐天阉此事,毕竟是家丑,知道的人极少。
杨冯两人不知从何处得知天阉一事,顿时如获至宝。宝岛郑氏之名在海上便是正统,人心所向。此事若能闹大,最少也能打击天保仔和郑秀的个人声望,杨冯以此为由作乱,可能会叫红旗帮四分五裂,加之官府围剿,大事可乘,
二人红白脸似的对了几句。
直到杨正午大声嚷嚷:“郑老龙头虽然勇武过人,但他是天阉,根本不可能有后!”
宁老等人终于愤怒地一拍桌子:“住口!”
“诸位头领。”
却没想到,居然是郑秀拦住了几名帮中元老。
郑秀站了起来,端起桌上的泥碗:“杨作午当堂说出这番骇人听闻的话来,秀儿为证清白,自然要与他对质,若是我出身有亏,今天便碰死在演武厅上,绝不苟活。可若事出无由……
她双眼一睁,霎时间血灌瞳仁:“这老匹夫便是辱没我过世的父母,更玷污宝岛郑氏的门楣。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说罢摔碎了泥碗,碎块溅了一地。
“我有人证。”
杨作午叫嚣。
秀儿轻轻一笑:“那便请你的人证出来吧。”
杨作午见郑秀这幅样子,心里没来由地一沉,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吹了声口哨,外面走进来一个神色木然的妇人,众头领都认得,这是郑秀的奶娘秋茹,跟随十夫人也有几十年的光景,是郑氏的老人了。
“秋茹,你就把你跟我说的再和大家伙说一遍吧。”
不料那妇人阴毒地瞪了杨作午一眼:“姓杨的,你和冯开明蓄谋诬陷主家,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放过你!”说着往桌角碰去,顿时血流如注,人也不知死活。
杨作午目瞪口呆,只是下意识地摆手:“这都是她与我说的。”
反倒是冯开明反应更快,急忙去掐妇人的人中,冲杨作午喊道:“她不能死。”
“她当然不能死,云升哥!”
郑秀没叫徐潮义,却叫了李阎一声。
李阎福至心灵,一脚一个把杨冯两个踢开,抱起了妇人。
郑秀站起来。一手指妇人,一手指杨冯:“要么是秋茹存心陷害我红旗头领,要么是杨冯两人狼子野心。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她面向诸位元老和头领:“我看先把三人分别收押。薛霸,钱陀,你们两个立即带人扣住杨冯的船只人马,等查明真相以后,再做打算。”
“今天的事谁也不许流传出去。”
宁老脸色难看:“要是谁管不住舌头,自有帮规伺候。”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郑秀说得条理分明,不由人不信服。
薛霸,钱陀犹豫一会儿,也都应承下来。
=== 第716章 离殇(上) ===
李阎目送薛霸,钱陀两人先行离开。也大概明白了这正是秀儿的好手段。
以高里鬼的本领,在演武厅格杀杨冯二人不算难事,可后患良多。大敌当前,贸然见血,势必人心浮动。就算证据确凿,也会招惹其他头领反感和寒心。所以秀儿才安插了奶娘秋茹这枚倒钩,只要杨作午和冯开明两人敢主动发难,身家性命已经去了九成。
奶娘秋茹出场,不必反咬一口,要她一个四五十岁,目不识丁的妇人条理分明,侃侃而谈这不太现实,也容易叫人抓住破绽,她只需说个囫囵,作出杨冯泼郑氏脏水的证词,再碰桌昏厥,血肉糊烂,冲击力十足,要的就是一个快,准,狠。所谓死无对证,杨作午,冯开明有口也难辨。秀儿再以雷霆手段羁押两人,表明姿态要查明真相,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郑秀再叫一直和杨冯亲厚的薛霸,钱陀接管他们手中船只人手,这处置合情合理,别人自然不会多想,等击退了官府的围剿,再慢慢炮制杨作午和冯开明,都是等闲事而已。
不过……
李阎默默看了一眼这个才十二岁,就在众多尸山血海摸爬滚打过来的厮杀汉子中间神态自若,纵横捭阖的女孩。
十夫人和郑一拐的事,她到底知道了多少,李阎这辈子也不会问。
演武厅,郑秀不自觉把话题引到了如何应对官府围剿上。这才是燃眉之急。
其实红旗帮应对官府的围剿有不下几十次,红旗头领们早就驾轻就熟,郑秀一问及,大伙七嘴八舌,无论主动出击,海上游战,还是据险而守,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李阎冲查小刀使了个眼色,冲他会话了一阵。
查小刀默默听着,有些惊讶地反问:“你认真的?”
“当然,你说就是了。”
查小刀见李阎坚持,这才咳嗽了一声:“依我说,大伙的主意自然不错,但所谓未虑胜,先虑败。如果我们挡不住官兵,那又该如何呢?”
这几句实在口冷,大伙都面上不快。
“我们过去能打退官府几十次的围剿,有三大依仗,第一,红旗兵多将广,炮船无数。就算海上正面遭遇,我们都不落下风,可今时不同往日,官府和红毛联手,又纠结了朱贲石天英一干走狗,船只人手,火炮补给,都在我们之上。此其一也。”
“第二,过去五旗守望相助,又有妖贼义豕虎视眈眈,官府久攻不下,府城空虚,惧怕其他大盗作乱,必然萌生退意。可如今海面肃清,宝船王自顾不暇,官府没有后顾之忧。此其二也。”
“这第三嘛,大屿山天生险要,水下暗礁丛丛,非得熟悉水路的老手才能畅行无阻。官府因此屡屡受挫,可如今没了其他海盗掣肘,官府就算拿不下大屿山,也能把我们围死,困死。纵然占据天险,我们眼下的粮食淡水,能支撑几个月呢?”
查小刀说得众人哑口无言,个个面上沉思,郑秀多看了查小刀几眼,这才笑道:“我过去只知道查叔叔古道热肠,急人所急,一向受帮众爱戴,却没想到您有这番韬略,难怪天保哥一直对你另眼相看。”
查小刀是天保仔一手提拔,在其他头领眼中,是当之无愧的天保嫡系,郑秀故才有此一说。
“不过查叔叔既然有此一说,想必是有法子解此危难?”
“有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查小刀还是瞥了李阎一眼,见他点头,才叹了口气:“放弃大屿山,转进南洋群岛。”
此言一出,无论郑秀潮义,还是其余十几个头领,都勃然变色。
“绝不可能!大屿山是我红旗帮百年根基。昔日跟随郑氏的忠臣苗裔埋骨于此,岂能轻易落在官府手里?!”
宁老激动地用龙头拐杖敲着地板。
“红旗五代经营大屿山,要是丢了,我们有什么面目去见祖宗?”
说话的红旗头领叫张深,绰号鲨鱼深,六年前解广州之围,他身先士卒,是红旗一员干将。
“大海茫茫,就算弃了大屿山,难道官府就会善罢甘休?失了大屿山天险,逃到哪儿不是一个死字?还不如和官府拼了!”
“对,死也死在家门口!”
红旗头领群情激奋,一个个怒瞪着查小刀,查小刀无奈地摊开手,倒是赵小乙和侄侬低头不语。
站在一旁的李阎暗道棘手,红旗十一头领和元老们激烈抗拒,并不出乎他的预料,这也是为什么他不自己出面说这番话,反而让查小刀去触这个霉头。
放弃大屿山,这的确是李阎的想法。
红毛,官府,招安海盗纠结在一起,绝不下十万人。
李阎凭心而论,以他今天的本事,想带领红旗一举击溃官府联军,未必不可能,可红旗帮必然损失惨重!不谈红毛火力如何,万相之力可不长眼睛……
反倒是红旗帮撤离了大屿山,李阎或许能放开手脚。
何况,大屿山资源匮乏,地狭人稀,李阎这次回来,并不满足以一个小小的大屿山做自己的根据地,南洋群国多如牛毛,无论是宝船王所在的兰芳共和国(今新加坡一带),还是天舶司所在的琉球群岛,其位置和资源都远比大屿山要优越。良禽择木而栖,李阎早就有换老巢的心思了。
他使劲向查小刀使眼色:这个黑脸你还得当啊!
查小刀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南洋广阔,总有红旗容身之地。少则一两年,多则四五年,我们迟早还能回来。要真和官府拼光了兄弟,再无卷土重来的机会,那才是对不起祖宗。”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受教了。”
郑秀的脸色也非常不愉快,十夫人的尸骨就葬在大屿山上。可想而知查的想法不受她待见。但细想过来,郑秀不得不承认,查小刀,或者让查小刀的幕后主使,说的是有道理的。
“真不知道你们争什么?红旗说到底不是天保龙头说了算?”
侄侬终于开口。
“就是天保龙头在这儿!我也绝不答应。”
宁老脸色生硬。
侄侬翻了个白眼,没做声。
“侄侬说的有道理。”赵小乙也帮腔:“秀盟主,说到底,眼下还是得天保龙头出面主持大局,大家才有主心骨啊。”
卡的厉害,快好了,过两天会快
=== 第717章 离殇(中) ===
无论如何,那个财压蔡牵,武盖章何,大破红毛的天保仔,一度让红旗帮执南洋牛耳。如今五旗已降其三,国姓郑宗摇摇欲坠,众头领追念旧日领袖,也是人之常情。
“说的是啊,秀盟主,怎么天保龙头还未来?你不是说人待会儿就到么?是战是走,得他来拍板啊。”
查小刀直翻白眼,拍吧,这主意就他想的,让他拍。
郑秀面对质问,一时无言。徐潮义心知肚明,演武厅议事,真正的天保仔并不知情。他咳嗽一声,刚要说话,却被郑秀打断:“侄侬说的是。”
她转向李阎,俏皮地眨了眨眼睛:“云升哥,不如你去催催罢?”
徐潮义先是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今日的郑云升的确不大对劲儿,莫非他早就和天保龙头……
“……”
李阎和郑秀对视了一会,微微一笑,点头称是,然后越过众人走出了演武厅。
约莫一刻钟,薛霸,钱陀归来复命,杨冯二人的家眷和心腹,都被控制住了,手下一共十二条马尼拉大船,二十余条炮船和小型船也被接管。可谓尘埃落定。
众人正嘈切议论,门口倏地多了一道修长的影子。来人头上只有短短一层青茬儿,一身黑色短褂,脚踩草鞋,脚步匆匆,几步进了门,越过不自觉站起来的诸位红旗头领,坐在了正对门口的主座上,环顾一圈。
“杨作午,冯开明还没到么?”
来的是谁,不须多说。
郑秀面不改色,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下了定论:“无论杨,冯二人是受人蒙蔽,还是狼子野心炮制流言,这头领的位置,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叫他俩坐了。”
“总归是自家兄弟,不能因为说一两句糊涂话,就踹翻了人家的椅子,等事态安稳些,我再处理吧。”
郑秀应了一声,才提及查小刀所说,放弃大屿山的建议。
她不提还好,一谈起放弃大屿山,元老们又激动起来。
“大屿山上尚有数千老弱,早就经不起海上颠簸,查刀子口口声声要放弃大屿山,是叫他们病死在海上,还是任由他们被官兵屠杀?”
原来红旗帮有大约两千多的船头散落南洋各地,一万余人驻守澳门,留在岛上的一共三万八千余,这当中包括工匠,老人和孩子,甚至有好几千病残,毕竟大海凶险,红旗海盗们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营生,难免损伤。
百年以来,红旗历任龙头都要养育帮中病残和孤儿,甚至其余四旗有老弱求助,大屿山一律接纳。这也就不难想象,为何红旗历来是五旗之首,受南洋海盗的敬仰,这绝不是一个干巴巴的宝岛郑氏的名头就能带来的凝聚力。
“我红旗如今大小船只加在一起仅三百余,算上钱货粮水,哪里装得下三万人?就算勉强能装下,如此臃肿的船队,若是中途遭遇海难如何?遭遇官兵又如何?查刀子简直信口开河!”
“正是此理!”
以鲨鱼深,钱陀为代表的青壮派也纷纷表示与大屿山共存亡,把查小刀骂得狗血喷头。
至于侄侬,赵小乙,只说一切听天保龙头的调遣,自己并不站边。
众人叫嚷纷纷,良久,李阎叹了口气,语气中居然有几分颤抖:“大屿山有今日之祸,全因我骄纵怠惰,用度奢侈,我对不起十娘,对不起诸位兄弟。”
此言一出,大伙立即安静下来。
若说天保仔六年深居简出,又挪用了几十万的财库,众头领心中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
可眼下天保仔自己说出来,那又另当别论。
“天保哥何必妄自菲薄?红毛官兵,哪个不是咱手下败将?查刀子说的好像天塌下来一样。官府想吃掉大屿山,我红旗几万弟兄,死也崩下他满嘴牙。”
张深的话引起一阵响应。
赵小乙也睁开眼睛:“官府恩将仇报,三旗叛徒见利忘义,才招致今日局面,怎么能全算到天保龙头一人头上?”
宁老也劝说:“天保龙头,兄弟们哪个不是和你相识相交几十年?昔日南洋群盗解广州之围,你身先士卒,大破红毛的妖船。提起红旗天保仔,哪个堂口不挑一个大拇指?兄弟们心里还是服你的。眼下官府虎视眈眈,龙头切莫意志消沉啊。”
李阎正色:“我并非意志消沉,此皆肺腑之言。六年来天保沉沦至此,自觉愧对红旗列任龙头,亦无甚辩解。查刀子所言虽然孟浪,但也不无道理。诸位若念及郑氏百年基业之艰辛,切不可视若罔闻。当然了,宁老所言,也是老成持重,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诸位听我一言。”
李阎娓娓道来,大概一炷香。
“……”
李阎言罢,众人脸色各异。张深,薛霸,钱陀等人义愤不已,赵小乙脸色惊疑不定,侄侬眼珠乱转,不知道打什么鬼心思。
“天保龙头真要如此?”
宁老阴沉着脸。
“非如此不可。”
郑秀脸色复杂,痴痴望着李阎。
张深啪地一拍桌子:“天保哥,我张深绝非贪生怕死之辈。你这般说辞,分明看轻了我。”
李阎凝视着张深:“你要抗命么?”
张深张了张嘴,但在李阎的逼视下最终低下了头颅。
李阎眼见众人正襟危坐,正色道:“大屿山遭此大劫,此举可保我红旗根基不失,我向各位承诺,一年之内,红旗势必卷土重来,三年之内,吾必承袭延平王之志向,北伐官府,光复前朝正祚。事到如今,诸位头领,可还愿意相信我一次?”
众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侄侬几次想张嘴,都被肃穆的气氛堵住喉咙,她知道,此时自己是不能率先开口的。
“好吧。”
宁老点了点头:“既然天保龙头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夫唯有听命了。”
李阎又望向别人,连一向顽固的宁老也点头,十四位头领也只得先后应承,至于心思如何,日后方知。
“好,事不宜迟,既然诸位头领都点了头,今夜便行动吧……”
=== 第718章 离殇(下) ===
三天后,广州总督府。
自打六年前,赤尾屿林元抚被刺,两广总督的位置缺了半年有余。直到官府要成立海军事务衙门,这个缺儿才补上。
过去南洋盗贼猖獗,洋人更是船坚炮利。广州之围,盗贼红毛并起,深入两广腹地入无人之境,彻底撕下官府海防溃烂的遮羞布。朝野为之震动。
可短短六年,官府居然重整旗鼓,海防为之一清!这份功劳,首先应当记在现任的两广总督,杨晟杨冰岩的账上。
杨晟,字冰岩,江南甘泉人,曾任青海总兵,因镇压回乱有功,由汉中堂赵韵举荐,调任两广总督兼南洋海防大臣,总理海军事务衙门。到任以后,杨晟建立新式水军,与东印度公司打造联合舰队,六年来联洋灭匪,靖海戍边,卓有成效。
上个月京城来旨意,赐其金银若干,穿用武功褂子,皇帝亲笔诗碑,可见杨晟所受尊宠。
“大人,天舶司的蔡牵差人送来金银十箱,珠宝十箱,西洋仪器三十件,婢女五十人,还有一副柳宗元的九怨帖。都在院子外面了。”
杨晟端坐在书案,闻听屋外人声,轻轻睁开双眼,笑道:“我听说天舶司有英吉利最新督造的苏丹战舰,抛弃风帆也能航行,怎么不见他送两艘过来?”
屋外人不敢应声。
“退回去,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十三行改制势在必行,不必官督商办,以后西洋贸易一切事务皆由官办,他琉球岛那天舶司到明年开春再不关门,以匪盗论处!”
过了一阵儿,杨晟见屋外的人不动,才开口问:“还有什么事?”
“大屿山有动静。”
杨晟闻言精神一震:“进来说。”
他话音才落,只见一黑衣小厮悄无声息地走到屋里,深作一揖,之后才道:“有确切消息,红旗帮的龙头天保仔在大屿山梅窝渔场摆下万金宴。”
“呵呵,何谓万金宴啊?”
杨晟眯着眼反问。
“意思是说,天保仔尽开红旗财库,将岛上一切值钱珍宝散给帮中老弱和愿意金盆洗手,隐姓埋名的海盗。并以数百小船不间断地护送这些人上岸,有亲眷掩护的,便投亲靠友,没有亲眷掩护的,扎入山沟老林。红旗于闽浙两广一代盘根错节。许多海盗都是沿岸渔民出身。等探子得到消息报于大人,已经是三天后,保守估计,有上万匪徒已经散入沿岸府县村落,以及周边岛屿。”
杨晟不动声色“据我所知,红旗匪徒并非寻常流寇,历任匪首伪称宝岛延平王之血脉,与官府仇怨绵延百年,大抵是有不少凶悍顽劣之徒,不肯就此隐姓埋名吧?”
“正如大人所说,岛上至少还有两万匪徒,皆是匪性难驯,穷凶极恶之辈。据说,红旗帮在港口前搭凑了一艘神楼船,言称此船有海神庇佑,天保仔本人每日在船头饮酒纵歌,帮众上下俱以得见。”
“海神庇佑?我没出过海,你却是渔民出身,依你说,天保仔真有海神庇佑么?”
杨晟似笑非笑。
小厮犹豫片刻,还是回答:“卑职自幼随父亲出海,南洋海上确有种种吊诡离奇,匪夷所思之事。但依卑职愚见,天保仔日日在船上出没,众匪徒眼见头领没有弃岛逃亡,军心自然稳定。只是把弄人心的小术而已。什么神楼船,八成只是杜撰神明,不足为信。”
“我也这么想!”
杨晟站了起来,袍袖甩出啪的一声脆响,他在大屋里来回踱步,突然问向黑衣小厮:“联合舰队多久可以出港?”
“后天。”
“太久了,我这就给东印度公司的安德烈通文,明日午时,各港口舰队即刻出发。另外,叫各地方署县严阵以待,以狼烟互通讯息,谨防海盗偷袭。”
小厮称是,犹豫了一会儿才问:“散入两广府县的红旗匪徒,是否派徐总兵下乡排查,清剿贼孽?”
杨晟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这倒不必,南洋民风彪悍,落于诸岛屿航道即为匪,落于乡野府县即为民。凡我督务辖管,皆是官府子民,一介草寇尚有怜惜部下的心肠,难道我还不如一个区区天保仔么?叫各地团练乡勇加紧巡逻即可。”
“大人爱民如子,卑职佩服。”
杨晟笑骂道:“你小子少来拍马屁。哦,对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指了指桌上:“这个箱子,是送给赵中堂的礼物。”
小厮偷眼瞧了一下桌上的东西。
一尺见方,材质非金非石,盖子上的小孔冒着凉气。
“中堂向来不喜金银俗物,这尊红玉佛陀在瑞岩寺受千年香火供奉,是无价之宝。此物炽烈如火,寻常木帛沾之即燃,金铁久遇烫若烙铁,平时必以珍珠岩辅佐冰块盛放。等办完了差事,你替我送到京城。唔,不要声张,叫人瞧见,说我的闲话。”
“是。”
黑衣小厮低头应道。
……
所谓神楼船,其实是六年前,李阎从林阿金处得来的宝船图纸督造,再张挂一些神鬼厌胜之物便是了。
宝船龙骨是李阎从拍卖行找来的。有大屿山上的工匠们,连同那个懂一些魔动科技的红毛子索黑尔一起打造。
本来计划打造十六艘,当初李阎攻入广州,把城中一应造船工匠掠入大屿山,就是为了干这个的。
但因为财库所限,官府又开始靖海清边,足足六年,红旗帮才打造了三艘。
【林氏宝船】
沿袭自永乐年间下西洋之宝船建制的大型风帆木船。
长度四百五十米
吃水四千吨
永乐技艺:承载量比寻常大船更甚,远洋能力极佳。
可承载最多一百门二十四磅黄火药重炮,或者二十个大型货舱。
备注:这样精湛的木船技艺放在两百年前堪称鬼斧神工,即便放在十九世纪的今天,它的性能也足够优秀。
李阎所在的神楼船,除了以上属性,还加装了从过去鸭灵号上拆下来的重炮再生机,这是七大船之一暴怒的核心魔动科技,为当初红旗帮打败英葡联军,击沉同为七大船的嫉妒,立下了汗马功劳。
=== 第719章 离殇(完) ===
巍峨的神楼船下,挤满了各色帆船。水手们把粮食,应急药物一干物资搬进船舱,陆续有头发花白,背跨包裹行李的老妪,妇女,和孩童登上甲板,低沉的哭声和劝慰交织在一起。
队伍前面,是个头包红巾,拄拐杖的老头子。
“巴叔,路上小心啊。”
李阎从手边的箱子里拿出两锭足银的元宝,和一大串铜钱,交到了老头手里。
老头泪眼婆娑:“龙头保重啊。”
“我知道。”
李阎拍了拍巴叔的肩膀,对方只感觉一股暖流从小腹流入四肢百骸,佝偻的脊梁也挺直了一些,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宁老攥着毛笔在簿子上刷刷点点。才高声呼喊:“下一个。”
李阎回头望了一眼。队伍还有一半,这是最后一批人,最晚明天早上就都可以上船。
这三天时间里,几乎每名被遣散的海盗,李阎都会亲自放给他们一笔银两。说上几句话,再送他们上船。这些人可不只是老弱妇孺,有近万人都是青壮,只是因为有父母家眷,李阎便下令遣散他们回乡。三天时间,红旗帮“瘦身”了小一半,有万余名青壮被李阎遣散。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红旗帮将从官府的管辖范围消失,现在化整为零,未必是坏事。李阎也不担心这些青壮海盗从此会和红旗帮失去联系,说白了,如果官府真能做到耕者有其田,百姓安居乐业,那根本不会有数十万海盗啸聚,拼杀掠夺的血腥南洋了。
……
一直到忙到早晨,最后一波船队,一艘林氏宝船率领五十艘大型帆船终共同出发,由红旗头领钱陀带队护送,目的地是澳门。
船上除了五千海盗,还有三千多老弱妇孺。她们大多两代人都没有回陆地,大半辈子都生活大屿山上。对红旗,对宝岛郑氏无比忠诚,叫这些人投亲靠友,散入沿岸乡县村户,这并不现实。
所以李阎专门安排了钱陀送这些人去澳门。
如今的澳门,算是在红旗帮和蔡牵的共同控制之下,名义上归属官府,却连个县令也没有。官府和东印度公司都因为种种复杂的原因无视了它的存在。
原来就在红蔡攻取澳门不久,欧罗巴州那位法兰西皇帝发动雷霆攻势,一举攻破葡萄牙首都,曾经盛极一时的葡萄牙帝国就此衰落,贵族们流亡大海,根本无暇顾及远东的殖民岛屿。官府和葡萄牙的租借合同,名存实亡。
可东印度公司的董事们却对澳门实质归属态度暧昧。洋人虽然同意和官府组成联合舰队,一同剿灭五旗联盟。但极为抗拒官府插手澳门事务,情愿维持现状。
随着最后一艘帆船离开海平线,李阎拿湿毛巾擦了擦脸,精神多少有些萎靡。
秋日雅克可以治愈大量因为衰老产生的慢性病,甚至能叫人返老还童,但一两个还好,面对红旗帮数千老弱,李阎只能做到尽量做到使他们筋骨恢复一些活性,不至于挨不住舟车劳顿。
如今大屿山本岛,只剩下两万不到,如狼似虎的善战水手,个个磨亮刀枪,搬运火炮,气氛肃穆非常。
“天保龙头,蔡老板回信了,他一口答应。会照顾好这些红旗宿老妇孺。”
侄侬戴着红宝石戒指的食指上立着一只黑色海鸥,爪子上绑着信筒。
“我和他客气罢了,照顾就不用,只要他不在背后给我使绊子,去给那位杨总督通风报信就好。”
李阎眺望大海。
侄侬听了娇笑不已:“蔡牵可不会枉做恶人,他去通风报信,平白交恶了红旗不说,杨晟也不会念他的好,我可听说,这位总督大人一心要把十三行的生意改作官办,催了几次,叫天舶司关门大吉呢。”
“你倒关注得紧。”
侄侬听了笑容一滞,刚要辩解什么,李阎把毛巾扔进脸盆:“蔡牵送你什么,你就收着,不用和我说。对了,人抓到没有?”
李阎说着话,眉头不自觉往上一拧。
侄侬暗自松了口气,柔媚地说:“自然不会让龙头失望。”
……
秋茹的眼前时明时暗,脑袋更是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悠转醒。
头顶是纹竹菊的床架,自己身上盖着金钱褥。她伸手摸了摸头,额头的创口已经包扎,但绷带上还是有手感黏稠的血迹。
她要起身,才发现郑秀猫儿一样依偎在被褥边正睡着,动作自然停下了。
可郑秀还是听到动静,她猛地睁眼,见到秋茹苏醒,顿时喜上眉梢:“干娘。”
她快步到桌前沏了一碗温水,奉给秋茹,眼圈泛红不似作伪:“委屈干娘了。”
秋茹攥住郑秀的手:“那杨冯二贼结果如何?”
“自然是圆满的。”郑秀把碗递到秋茹手上:“如今天保哥出关了,红旗事务都是他在打理。”
郑秀最后补充。
“那就好,那就好。”
秋茹不住点头,泪含眼圈:“有天保龙头执掌局面,一定能力挽狂澜,也不用再叫你一个女娃娃劳神。”说着,她轻轻抚摸着郑秀的脸庞。
郑秀轻咬下唇,握住自己奶娘皲裂的手掌,心中却是一半愧疚,一半忧愁。
自己这位干娘并没有什么心眼,她一生忠于娘亲,十夫人死后,又忠于自己。若不是情非得已,郑秀也舍不得叫自己的乳母演这出苦肉计。许多内情,秋茹是不晓得的。
“干娘你好生休息,我叫后厨熬一碗莲子羹给你。”
郑秀安抚下秋茹,出了门口转过几个庭院,眼见四下无人,才低声问道:“人送回安南没有?”
好一会儿,郑秀的影子里突然多出一截,在晨光下不断扭动。
只见影子沙哑地回答:“昨日船便跟着遣散的人走了,现在应当上岸了。”
郑秀脸色一松:“那便好。”
“秀盟主,原来你在这儿啊。”
这声音才响起,那团扭动的影子便砰地逸散开了。
赵小乙走了过来:“天保龙头到处找你呢。”
“知道了小乙哥,我这就去。”郑秀面不改色:“我干娘醒了,麻烦你叫厨房做一碗莲子粥端过去。”
“好,包在我身上。”
郑秀听了,这才飘然离去。
=== 第720章 考较 ===
白色的浪花拍打礁石。
海面上舰船林立,一眼望不到头。
半露天的船坞里,铁链和滑轮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坞门宛如一张巨口,水手扛着木桶和木箱从巨口中涌出,长龙一样运上了大船。箱子里备用的沥青、焦柏油、松脂,乃至缆绳、锚索,绞盘、各种材料的螺栓和铁钉,总之,但凡是船坞能拆卸下来带走,有价值的东西,几乎都被一卷而空。
也有些报废的货船搁浅,样式五花八门,大多是红旗帮劫掠来的,不能用了。工匠们如同攒动的蚂蚁附在船架和龙骨墩上,拆卸下船身上的好木料。
“老徐,你现在头上是什么旗?”
一个双腿架在龙骨上起船钉,大概三十多岁的络腮胡子,问向对面沉默不语的光头。
“黑旗,要往安南去了。”
“哈,我的运气比你好,我要往婆罗洲去。我有亲戚住在那边,听说日子过的不错。”
光头老徐拔出一颗铁钉子,有些伤感:“这次分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啐。”
络腮胡子吐出嘴里被海风灌进来的沙子:“你以为去印度?婆罗洲能有多远啊?还不是这片海?天保龙头不是说了?三年以内,我们一定杀回来。”
“我怕我在安南喂了蚊子,还三年以后。”
老徐白了对方一眼。
“不会,我怕你被安南小妞迷得马上风的可能性更大啊。”
两人都是放声大笑。
整个港口一片繁忙,又莫名带有几分萧索。
郑秀驻足了一会儿,她小时候经常到船坞里玩耍,这片海滩就是她的乐园。有一次,她把自己收集好久的鱼骨玩具,铜臂环,海螺和彩色石头当做宝藏,埋在一艘搁浅的废弃马尼拉船下面。结果傍晚涨潮,连她自己也忘了埋在哪儿。天保仔带人挖了大半夜也没找到。
后来十夫人说小孩子力气小埋得浅,一准是叫潮水冲走了,说得秀儿大哭,天保仔到浅水摊摸了好几天,只给秀儿摸回一只银色的臂环,就是她现在手腕上这只。
海盗们依次登上舰队,粮食淡水和一些应急药物,生活用品都已经搬上了船,带不走的瓶瓶罐罐,要么摔碎,要么就弃而不用。
整个岛内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了。
港口前,督工的侄侬发现了郑秀,主动走过来打了个招呼。
“秀盟主您来了?天保龙头在神楼船上等你。”
郑秀这才把目光放到侄侬脸上:“知道了,我这就去。”
——
楼船的顶层甲板上,李阎抿着大屿山人惯饮的竹尖泡水,一边聆听着索黑尔的船只统计汇报。
如今的索黑尔腰姿挺拔,言谈干练,他操着一嘴闽南口音的流利中国话,乱上两撇油光锃亮的小胡子,深陷的眼窝里,两只湛蓝的瞳孔烁烁放光。
六年前,还在东印度公司工作的他遭遇天母过海,被红旗帮俘虏,因为懂一些魔动科技保住了性命。因为得罪了权贵,索黑尔在欧罗巴已经没有前途可言,加入了海盗反而如鱼得水,借助红旗帮的虎皮发了几笔横财。
“大屿山港口现在停驻的完好舰船有三百左右,但实际上有一小半都是六米以内的小船。剩下的大型舰船也都是东印度公司早在上个世纪末就淘汰的传统纯风帆动力。速度和灵活性都比较低下,好在这些年我们从天舶司采购了大量活体海水涡轮,极大改善了舰船性能。但我必须向您提出警告,天保龙头。”
索黑尔面色严肃:“海水涡轮在欧罗巴是一项已经面临淘汰的技术,许多公司先后停产。如果连巴斯德实验室都停止生产海水涡轮,我们和东印度公司的船只性能差距会进一步扩大。我们未来对抗官府联军会更加吃力。”
“停产?”
李阎把茶杯放下。
索黑尔耸了耸肩:“实际上,不止是海水涡轮,欧罗巴本土所有活体应用领域的公司经营状况都不太好。我们大屿山已经是连续三年海水涡轮市场最大的买家。”
说起这个,他也唏嘘起来:“曾经,整个十八世纪是活体应用的黄金时代。赫仑公司的最高杰作七大船足足有四艘大船的核心技术都属于活体应用领域。”
“可是进入新纪元以后,因为缺乏全新的海洋物种和水样作为研究样本,欧罗巴整个活体应用陷入停滞,逐渐被边缘化。矿石能源学的技术水平却突飞猛进。如今使用螺旋桨推动的全铁壳战舰已经全面占领市场,它们动力更强,造价便宜,可以实现量产。有大批类似海水涡轮的旧装置无人问津,海洋的未来属于装甲舰和煤炭,现在大部分活体应用的实验室和公司都已经转向了人体改造和医药。我看停产只是时间问题。”
李阎耳朵动了动,郑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对索黑尔说:“我知道了,你先去休息吧。”
索黑尔向李阎深鞠一躬,到了楼梯口正巧见到郑秀,顿时眼前一亮:“啊,向大盟主问好。”
“索叔叔好。”
郑秀盈盈施礼。
索黑尔嬉皮笑脸还想说点什么,叫李阎瞪了一眼才悻悻离开。
“坐。”
郑秀和李阎并排坐在一起。眼前的港口整整齐齐陈列着上百艘大型风帆舰船,拱卫着以神楼船为首的两只林氏宝船,各自成庞大的三角阵,烈烈的红旗在海风下鲜艳如血。
李阎活动着僵硬的脖子:“我想和你单独谈谈,先叫你的人离开。”
郑秀心里一惊,脸上若无其事:“天保哥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她话音刚落,李阎伸手弹出一滴不断扭动的祸水,落处正是郑秀的影子。
“啊!”
一个戴圆顶草帽的黢黑汉子从郑秀的影子里窜逃出来,他捂着右脸跃起两米多高。一柄银色大枪不知从何处飞出,砸中他的腰眼,将汉子打落海水。
郑秀快步走到栏杆边,低头寻找汉子的踪迹。
“他死不了,坐回来。”
郑秀只好坐回李阎身边。
李阎举起水杯,才发觉已经空了,他闷闷地放下杯子,问道:“阴术折寿,阳术增福。我叫你修阳丸,这些年你修了多少?”
“……”
郑秀拎起水壶,把水杯倒满,低头回答:“阳术一共有三百零六,我现在修到了第三十六术。金角力士和紫金盏练得好一些,其余的,只能说有个模样。”
金角力士能借助符咒和火焰幻化出可供人驱使的咒灵,紫金盏则是肉白骨的治疗圣术。
李阎来了兴致:“哦?让我瞧一瞧。”
郑秀从袖口里抽出一支火折子,对着火头吹了口气,双手结印,火苗在她两根食指中间绽放出团团拳头大小的光晕,约莫数十个,隐约能在光团当中见到抱膝盖的婴儿。
太平文疏·金角力士。
李阎看了一会儿,猛吹了一口气,淡黑色的雾状祸水一下子吞噬了光团,郑秀惊呼一声,手上火折子也应声熄灭。
李阎摇了摇头:“再叫我看看你紫金盏的火候吧。”
说着,他从桌上取下一只卖相非凡的火焰色匕首,解开袖子露出手臂,刀刃笔直向下一划,血肉绽开,喷溅的血点沾上郑秀的发丝。
“来。”
郑秀咬了咬下唇,她站了起来,两只手埋在袖子里,低语了一阵。李阎手臂的狭长伤口突然长满了紫色的喇叭花,把血肉模糊的伤口统统遮盖。
郑秀掏出一枚铜铃铛,晃动一下,喇叭花纷纷枯萎凋零,李阎手臂上肉皮翻卷的伤口也完全愈合,只剩下一道浅浅的疤痕。
太平文疏·紫金盏。
咔啦~
本来浅浅的伤疤不知道怎么又被撕裂开来,血流不止,伤口比之前看上去更加惨烈。
郑秀一时也慌了神,几番念动紫金盏咒语,额头也渗出汗水。
“好啦。”
李阎肌肉紧锁抑住伤口,摔下了袖子。
他把桌上的火焰匕首递给郑秀:“这把长烬是你查叔叔的兵器,什么时候你的紫金盏能治好这把兵器留下的伤口,那才叫练的好一些。六年,换了章何那个渔夫也声名鹊起了,以你的天分,不该只有这个水平。你是叫别的东西分神了。”
这话有些重,郑秀丧气地垂着头,眼圈发红。
李阎又喝了一口茶水,压低了声音:“你这些年,是不是偷偷练习过厌胜术?”
郑秀不语。
“那就是有了?”
李阎声调低了一点:“厌胜术害人害己。我不能让你步十娘的后尘。”
“可我娘没说过不许我修厌胜。”
郑秀低声争辩了一句。
“你娘是没说过,可是我说过。”
气氛逐渐紧绷。
郑秀深呼吸一口气:“我是修过,可您不也修方术么?我觉得没什么不同。”
“厌胜术比太平阴术还要恶毒,当初十娘叫抽她的脊椎骨泡血,换做我不在,你会照做么?”
“如果大屿山都要没了,做就做了。”
郑秀盯着李阎的眼睛。
李阎一怔,并没发怒,气势反而弱了下来。
两个人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你先坐下。”
郑秀别过脸不看李阎,但还是坐下了。
“之前也说过,我有做错的地方。”
李阎见秀儿没有反应,又说道:“你叫人送回安南那个阮正午,我刚才见过了。”
秀儿抬起头,脸色煞白一片。
“我问过侄侬,刚才落水那个叫阮正元,是安南一带有名的奇人。练就一手蔓影异术,号称伤影即伤人。阮正午,会做人皮面具,懂得骨术和幻音咒,连女人小孩都可以假冒。这两个人在安南一带很有名气,并称什么……鬼影狐皮?
“你敢背着我召集红旗头领在演武厅议事,我当时就想,如果我不出现,你打算怎么收场呢?见到那个狐皮我才知道,你是想叫他假冒我咯?”
“我,我……”
郑秀想说什么,但哽咽了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一根手指忽然轻轻地点在她的额头上: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李阎叹了口气,把弄着茶杯:“你小时候多好,买一串冰糖葫芦,或者拨浪鼓就开心了,现在不好哄咯。”
说完,他倒了一杯茶水,递给郑秀:“大家算扯平。”
郑秀捧过茶杯,轻声哀求:“能不能不要杀阮氏兄弟?”
“我没说要杀他们,不过那个狐皮的右手没了,不关我的事。侄侬带他来见我,谁知道他看见我就抖个不停,我没开口就自己把右手砍断了,说从此不做易容。”
顿了顿,李阎话锋一转:“巳时之前,你坐这条船南下,去兰芳共和国见林阿金,查刀子也会陪你去。如果一切顺利,我会去找你们。”
“可是,官府……”
“我当然有办法。”
呜呜呜呜呜呜呜~
头抱红巾的海盗吹响半米多长的号角。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两百多条船同时亮出旗帜,不止是属于大屿山的红旗,居然还有黑,白,黄,蓝四色。
“时间到了。我没工夫管你了。”李阎掏出一只奶白色的肉团,塞进秀儿怀里:“留着防身吧,等到了婆罗洲,当个念想。”
郑秀皱着眉头,下意识捏了一下手里的肉团,像鸟又像是,鸡?
“这是什么东西?”
郑秀问。
“额,方术。”
李阎站起来走到围栏边上,山呼海啸的呐喊声响彻云霄,丝丝乌云和漫卷的东风渐起。
=== 第721章 神怪与学者(上) ===
黑旗飘扬的船头,赵小乙闭上双眼,回忆那天,天保仔在演武厅的话。
“过往五旗同根同源。五旗龙头具是延平王麾下大将,如今五旗凋败,徐龙司白天英之流,既然沦为官府走狗,自然不配再做五旗首领,我打算重整五旗,从各位头领当中选拔新的五旗龙头,收拢六年来被官府剿散的残余海盗。也好做调配,”
“十六位头领当中,我自然还是红旗龙头,薛霸,胡百灵几位头领,以及八百船头手下的所有船只水手保留红旗。”
“赵小乙为黑旗龙头,钱陀头领辅佐,手下船只水手尽做黑旗。”
“查刀子为白旗龙头,侄侬……”
“徐潮义为黄旗龙头,钟诚,廖文瑞……”
“至于蓝旗,千钧标下落不明,龙头的位置先且存着,此外剩余八百船头尽做蓝旗。”
“过往种种不论,自今日起,宝岛郑氏传下五旗,以大屿山为正统。”
赵小乙回过神,他举起手里的酒,望向船上的水手:“诸位手足。无论是熟识赵小乙的老弟兄,还是今天才认识我。今后大伙就在一张灶里头吃饭了。我先干为敬。”
说罢,他饮尽碗中浊酒,有宝岛郑氏保证,他这个黑旗龙头,才算名正言顺。
黑旗船上的海盗们一齐饮尽。
赵小乙摔碎泥碗,破碎声顿时响成一片。
“出海!”
交织如林的港口,挂黑旗的船队率先动了。承载近六千人的舰队纷纷向西调转船头,驶离港口。
……
海上黑压压的包铁舰队呈一个箭头形状,船上各处插着两种旗帜,一为羽纱质地黄底青龙旗,一为蓝底红米字旗。舰船的烟囱冒出滚滚黑烟,在海上拉出长长一条。
钱勇昭身穿一身金线袖的蓝色海军制服,头戴暖帽,手持千里镜,眺望海平线对隐约的雾气。
“靖平南洋,在此一役。”
他低声喃喃。
“有钱督坐镇,定然马到功成。”
过去的义豕大盗,如今的一方总兵朱贲拱着圆鼓鼓的蓝缎补子凑到钱勇昭面前,毫不吝啬自己的恭维。徐龙司跟在后面,只是一言不发。
“朱总兵谬赞了,此战若能一举歼灭红旗帮,也无非是将士用命,钱某可不敢居功。如今红旗岛上俱是悍匪,以朱总兵之见,我方舰队抵达大屿山前,谁会来打这个头阵呢?”
朱贲毫不假思索:“必是过去的黑旗帮赵小乙!他新入红旗,招人猜忌,天保仔一定用他来打前锋。”
“这样么?”
钱勇昭不置可否。
“那,赵小乙之后该是何人?”
……
“潮义哥,恭喜恭喜啊!”
宝船上,几位高里鬼弟兄忍不住给徐潮义道喜。
过去徐潮义人望虽高,但除了手下一百高里精兵,没有能指挥动的舰队,因为过去是十夫人的亲兵,红旗头领也未必服他,如今一跃成了黄旗龙头,自然是可喜可贺。
徐潮义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喜悦。
郑秀假借天保仔的名义在演武厅议事,他也有份。徐潮义跟随十夫人多年,自然知道参与这种事的严重程度,天保仔虽不计较,还叫他做黄旗龙头,可高里鬼精兵向来是红旗龙头和郑秀盟主的亲卫,他带不走。如今手下知心的弟兄只剩下眼前这四五个人,至于钟诚,廖文瑞等,未必服气自己这个黄旗龙头。
“小惩大诫。”
徐潮义拔出腰间的宝刀,胸中些许郁闷之气一扫而光。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徐潮义何尝想一辈子做一个走夫人路线的家奴?试问昔日从黄旗陪嫁到大屿山,谁能想到他徐潮义有一天能做到黄旗龙头?
徐潮义非但不埋怨天保仔,甚至隐隐有几分感激。
“诸位头领,出海!”
又一只四千多人的风帆舰队出发了,宝船居中,船上张挂黄旗,船头向东,驶离港口。
……
“必是徐潮义无疑!此人是天保仔和郑秀身前的红人,待赵小乙的人拼杀得差不多了,他必率领红旗精锐,和我军决一死战!”
朱贲口水横飞。
钱勇昭点点头:“我听说过这个人,红旗高里鬼,能以一当百。”
“额……”朱贲揣着手:“以讹传讹而已,那徐潮义当初不过是跟随厌姑嫁到大屿山的陪嫁品,奴才罢了。盗匪嘛,还能任用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哈哈哈哈~”
钱勇昭笑了笑,又问:“可传说那郑秀早慧,有当年纵横南洋的厌姑几分风采,她应该不会重用只会阿谀拍马的家奴之流吧?”
朱贲嬉笑着:“天保仔还不好说。那郑秀嘛,嘿嘿。钱督,你莫瞧郑秀号称大盟主,其实不过个小娃娃,她有宝岛郑氏血脉,大屿山紧张得不得了,要我说啊,红旗帮一定老早地准备船,叫她逃命去了。”
……
“若是红旗能像红毛子那样,全换上装甲铁舰。也许就不会有今日局面了吧?”
郑秀眺望海面,所有人只记得六年前东印度公司输掉了广州之围,却没人记得,当初海盗和东印度公司的战舰损失比例高达十五比一,人数对比高达三十五比一。几十万南洋海盗群起而攻,又有官府配合,才堪堪打退了对方。
“多说无益,只要官府和东印度公司合作,大屿山守不住是早晚的事。我们毕竟只有一个港口,一座岛而已。”
索黑尔站在郑秀身边。
“大屿山有可能打造出铁甲舰么?索先生?”
索黑尔立即摇头:“别说铁甲舰,就连合格的生铁,包括官府在内,南洋没有任何一家势力可以生产。天保龙头尝试过在大屿山建造铁厂,但岛内资源匮乏,矿石从海上运来耗费甚巨,最终作罢。”
索黑尔犹豫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据我所知,查头领手里,倒是有一条新的航道,他带回来许多新奇货物,连我也前所未见,就是量太少了,也许我们能从他那里收获一点好消息。”
“啊,我?”
查小刀咳嗽一声,哪里有什么新航道,他只是假托“西洋航贸”的名义,把一些大屿山紧缺,但南洋又没有的材料和工具带过来而已。比如林氏宝船的三根龙骨,还有一些航船零件之类,但这都需要通过阎昭会的严格审核,根本解决不了铁甲舰的问题。
“我只是随口一说。”
郑秀笑了笑给查小刀解围:“查叔叔,我们该出发了吧?”
“是。”
查小刀一扬手,有旗手打出旗语,八千人的浩大舰队发动起来,同样拱卫神楼船,转向一个U字形,向正南去了。
……
“要是真如同朱总兵所说,这次剿匪一定能大获全胜。”
钱勇昭眺望大海。
徐龙司终于忍不住搭话:“话不能这么说,钱督有所不知。那天保仔……”
当啷~
三人一齐回头,原来是右侧一艘舰船的舱室冒起浓烟来,一个地中海白发,穿着污烂红色西装的老头踉跄地推开大门,张口吐出昏黄的酒水和食物的混合物。
警报声拉响,许多踩着尖头皮鞋的卫兵手忙脚乱地准备救火。
钱勇昭眉头紧皱:“此人是谁?联合舰队哪来这种闲杂人等。”
朱贲沉吟着:“钱督,这个人好像是东印度公司重金礼聘的活体学者,叫什么,圣沃森,在欧罗巴很受人尊崇。说是到南洋来考察什么新物种,新水样,我们不用理他。”
=== 第722章 神怪与学者(中) ===
“钱督,前面就是大屿山了!”
有士兵高喊。
钱勇昭听了,顾不上洋酒鬼,立马端起了千里镜。
只见港口前林立着船只残骸,海面上漂着一只十米多长的帆船。船上的红色风帆艳丽夺目,那是天保仔纵横南洋的标志。南洋历来传说,红帆所在,便是天保仔所在。
果不其然,红帆船上盘坐着一个高瘦男子,看面目打扮,就是官府通缉十几年的要匪天保仔无疑。
除此以外,港口空空荡荡,再无他物。
赵小乙不在!徐潮义不在!薛霸钱陀不在!统统不在!
“这?”
钱勇昭一时之间犹疑不定。
三个小时以前。
薛霸解开头上的红巾,用它绑紧手里的长刀,舔了舔嘴唇说道:“天保哥,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船上众水手肃杀无比,隐有哀兵之像。整个港口,只剩下最后这三千多人。
原来数日前,天保仔分化五旗,红旗本部只留下三千死忠,更老早下令大屿山自即日整备撤离。
一命钱陀领一艘林氏宝船,五十艘舰船,就近护送岛上老弱往澳门。目的是安营扎寨,休养生息,尽可便宜主事。
二命徐潮义领一艘宝船,二十舰东向官府沿岸。若州府严防则走,州府松懈则掠,一路北上,搅乱闽浙视野。继而转向吕宋等南洋群岛,休养生息,静候大盟主消息,”
三命黑旗赵小乙领七十舰西行往安南,纳土纳群岛一带。休养生息,静候大盟主消息。
四命白蓝二旗,包括查小刀,侄侬等人领神楼宝船,五十舰护送大盟主郑秀南下婆罗洲,与宝船王林阿金汇合。”
余下红旗诸部,包括天保仔本人在内,驻守大屿山本岛,与官府誓死周旋。
彼时壮言,留下的数千人早做好了死战到底的打算。
“好,你们也准备出发吧。”
薛霸一愣:“这?不是要留下抵御官府么?”
李阎似笑非笑地问薛霸:“小霸,你说我们能打赢么?”
薛霸睁大双眼:“当然能打赢,天保哥你不是说大屿山有海神护佑,紧要关头,海神会显灵保佑我们的。”
“哈哈哈哈,这就是为什么十六个头领,我独留下你的原因,我不这么说,宁老他们不会同意撤出大屿山的。你听着,你和胡百灵立刻出发,去追赶大盟主的部队,与白蓝二旗汇合一处。”
“那天保哥你呢?”
“只有我留在大屿山,海神才会显灵。”
薛霸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天保哥,你今天要是死了,赵小乙钱陀徐潮义就未必再认郑氏这门亲了。”
李阎盯着薛霸:“所以你不是小孩子了,也看得明白。那你听不听龙头的命令?”
薛霸挠了挠头:“……听。”
——
“朱总兵,你来看。”
钱勇昭果断把千里镜递给了朱贲。
他指着海面:“那人可是天保仔?”
朱贲接过千里镜,定睛观瞧,尖声道:“不错,此人正是天保仔!诶,红旗的其他人呢?”
“哼,我倒要看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样,发旗语,全速前进。”
呕~
圣沃森空靠着栏杆呕了几口,失去所有力气一样倒在地上,他呻吟着,仰面向蔚蓝的天空。天际一丝乌云悄然侵蚀过来。
尖锐的哨声响彻甲板。棕黑制服的大盖帽们纷纷掠过圣沃森的视野,他舔掉自己嘴上的番茄残渣。啪叽啪叽嘴,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叹息:“What a beautiful fuckin‘day !”
“沃森老师,您还好吧。”
一张戴着方框眼睛的俊美面孔遮住了圣沃森的视野。
东印度公司为远航的圣沃森配备了一名刹帝利种姓的印度少年作助理,他叫鲁奇卡,有牛奶一样的肤色和圆溜溜的黑色眼睛。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曾经在欧罗巴学习,有一定活体应用学的基础,因此被东印度公司的管事选中。
“鲁奇卡,请离我远点,你身上的味道熏到我了。”
满身酒污的沃森捏着鼻子,翻了个身。
一身白色衬衫背带裤的鲁奇卡嗅了嗅腋下:“可是,我才洗过澡。”
“就是因为你洗过澡。小碧池。你真以为你是因为知识才被选中送到我身边么?你被选中是因为你有一张漂亮脸蛋和一个足够紧致的粪眼,那些脑满肠肥的商人认为每个天主教家庭出身的大学者都是同性恋。哈哈,他们打错算盘了。”
圣沃森说着大笑,他长着一对蔚蓝色的眼珠,头上毛发稀疏,笑起来两颊会浮现出深深的褶子,神似演员JK西蒙斯。
“等等。”
沃森一个猛子坐了起来,他摸索着身上的口袋:“我的孩子哪儿去了?见鬼,我的孩子。”
“先生,你是在找这个么?”
少年鲁奇卡双手捧着一只密封的玻璃球,里面一只白色的水母正在翩翩起舞。
“分流瓶爆炸的时候,我从房间里把它抱了出来。”
“哦。”沃森有些尴尬,但还是从鲁奇卡手里接过玻璃球:“谢谢。”
“不客气的,圣沃森先生。”少年脸上带着羞赧的笑:“虽然您总用粗鲁的外表伪装自己,但我知道,您是个值得尊敬的好人。”
“啊哈,很好,知心攻势。”
圣沃森小心翼翼地擦拭着玻璃球。
“先生,这是什么濒临灭绝的古生物么?”
鲁奇卡好奇地问。
“并不是,它只是一只普通水母,珍贵的是附在水母身上的家伙,它拥有成年人的一切智识,甚至能吞噬人心。我废了好大的劲才让它寄生在一只水母身上。”
“那,它有什么用呢?”
“我还在探索,不过它已经帮了我很多忙,普通情况下,它是白色,但当我遭遇危险,他就会变成红色。”
他话音刚落,玻璃球里的水母一个急旋,化成嫣红的血色,并迅速加深,甚至有往黑色转变的趋势。
圣沃森一下子呆住了,他抓住鲁奇卡的衣领:“我们现在在哪?安德烈那个蠢货把我带到什么地方了?!”
“是这里的政府在清缴海盗,我们就在去的路上,快到了,安德烈先生与您提过这次行程,但当时您喝醉了。”
圣沃森一把推开鲁奇卡,急匆匆往船长室去了。
……
“钱督,对方的船已经进入射程了,我们要不要?”
钱勇昭眯了眯眼,回忆起临行前杨晟的话。
“大屿山海盗穷凶极恶,流毒甚远,此次剿匪务必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一念至此,钱勇昭压下心中淡淡的不安:“开炮。”
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上不知何时已经乌隆隆一片,海上波涛汹涌,李阎眺望海面,十几颗黑色的炮弹划出一条弧线,落向自己身下的渔船。
=== 第723章 神怪与学者(下) ===
李阎尝试着伸出手,对准飞来的炮弹。
冬日雅克,发动。
只见最前面的两颗炮弹落在李阎脚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把木船砸出两个人头大小的黑窟窿,但后面十余颗先后砸在风帆和船舱上,顿时绽开一连串爆炸的火花。
尽管李阎已经开启了四季雅克,但每一项雅克基因的开发都要旷日持久的练习乃至天赋,薇拉的冬日雅克能抑止周围几十公里的化学反应。可李阎只能控制周围半米不到,还不能分心,可以说,并没有太高实战价值。
海上升起笔直冲向天空的黑烟,与乌云相接。紧跟着咔嚓一声雷响,电光照亮了海上每个人的面孔。
……
“我只说一次,如果你还珍惜自己的性命,立刻掉头,我没有和你开玩笑。”
圣沃森神色严肃。
舰长安德烈在这艘不朽级“格拉斯哥”号(Glasgow)上已经服役六年了,他熟悉这条船就超过熟悉自己的身体。
“沃森先生,您知道我不是一个顽固狂妄的人,可这太荒谬了。如果我们这个时候撤出战斗,我无法想象,我会受到来自上司和官府的多少责难,就因为您一句话?至少您应该向我说明,危险来自哪儿?”
“我不知道。暴风雨,巨型章鱼,或者别的什么,这是一片上帝的光辉也鞭长莫及的海域,它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圣沃森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瓶还没启封的朗姆酒,他启开酒塞,才声音沙哑地说道:“我刚才看了你的航海日志,这里的海盗在六年前给了你们迎头痛击,或许危险就来自前面那座小岛?”
安德烈随即正色:“我和我的士兵都做好了投入战争的心理准备。包括应对南洋的海盗和巫师。”
几乎他话音刚落,一声巨响叫两人同时侧目。
透过雨幕,两人见到的是大半截身子没入海水中的“安哥”号巡洋舰,它正在一个漩涡中打转儿,几乎几个呼吸之间,这艘拥有三千吨的排水量的铁甲船就以超乎寻常的诡异速度消失在了海面上,只剩下轻轻的涟漪。
“啊哈,我猜他们还没准备好。唔嗯,啊~”
圣沃森喝了一口朗姆酒:“也许现在撤退还来得及,舰长先生。”
此刻雨已经很大了,大到安德烈有些怀疑自己眼花。
安哥号有愤怒之子的美名,装配有6门7英寸178mm,4门64磅弹15-19倍160毫米线膛前装炮。火力雄厚,且比起臃肿耗费巨大的七大船愤怒,安哥号的造价只有前者的十分之一。自打十年前它在泰晤士河钢铁厂问世以来,迅速风靡欧罗巴各国,是当世最火热的舰种。
安德烈双手放到操作台上,沉声道:“我见识过南洋巫师的厉害,在安南,有一个名叫章何的邪恶巫师,曾经通过献祭处子的生命,用恶魔的力量击沉了一艘葡萄牙的瓦斯科号战列舰,但他也因此受了重伤,这种力量是不可持续的。我们……”
好像是专门嘲笑他一样,又一艘在阵型边翼的一级巡洋舰的底部冒起了火焰和浓烟,舰船周遭的海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动,偌大的漩涡无情地拨弄着失去动力的铁玩具,这艘吃水将近六千吨的铁壳体舷侧炮无装甲舰几乎毫无反应的余地,所有人只能眼睁睁地目睹它沉入水底。
“我猜,他们有两名这样的巫师。”
圣沃森毫不留情地讥笑着安德烈。
……
众多舰船纷纷向不明漩涡开炮。海上爆鸣声和雷声不绝于耳。
安哥号采用的是卧式双膨胀发动机,因为在水下,所以一般不容易被火炮击中。联合舰队的判断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迅速击穿了发动机,并制造海上的漩涡,导致舰船迅速沉没。
很显然,这个判断完全正确。
重火力下,先后有一些恐怖怪异的水生物尸体浮出海面,比如淡青色的鳄鱼,额头长有巨大肿瘤的利齿怪鱼等等,但没过多久,这些尸体就奇迹般地消失了。
阵型边缘,一只小型鱼雷艇上的水手惊恐地注视着海面下潜伏的一团又一团金光,有人当即沉不住气,向海中的金光发射鱼雷,爆炸声和高高涌起的水花过后,越来越多的金光汇聚在鱼雷艇左右,紧跟着数条金色触手从海水中暴起,洞穿了数名船员,并把他们拉向海中。
被拉入水中的船员一连串的水泡后见到了一只又一只巨大的金色水母,它们拥有狮鬃一样的冠状体,曼妙的游曳姿态。忽然,眼前的水母散开。露出一眼看不到头的官兵沉尸,
随后,这名船员也因为缺氧失去了意识。
随着两艘大船的沉没,黑暗的水下,少说也有近千具官兵和红毛子的尸体跌落海底。
哗啦啦啦~
李阎借着一个两米多高的浪花跃出水面,脚踩在不断涌动的浪花上。
轰!轰!
先后有炮艇注意到了海浪上伫立的李阎,并朝他发射炮弹,只见一朵又一朵盛大的炮焰在李阎身边绽开,并迅速围拢成黑色的烟幕,
可随即,浪花托着李阎冲破黑烟,宛如闹海哪吒,就近迫向一艘体型更为硕大的战列舰!
……
“那天保仔施了什么邪术?”
龙旗船上,钱勇昭愤怒地质问徐龙司,他是徐氏家主,南洋厌后的哥哥,不该对这些恐怖现象一无所知。
“这难道……是泉浪海鬼?”
徐龙司又惊又疑,徐氏高里鬼,林氏泉郎种,传闻两者合在一处,便是妈祖近卫,泉郎海鬼,可徐龙司自然知道远没有那么简单,泉郎海鬼号称妈祖近卫,对受炼者的要求极高。南洋绝迹近百年,有记载的最后一只泉郎海鬼死在官府收服宝岛的澎湖海战上,据说那鬼力尽被俘,处决时用尽了法子,最后以污血浸泡数日,才用油锅烹杀了他。天保仔居然炼成了?
“我不管他……”
钱勇昭说到一半,一滴雨水落到他的脸上,发出滚油一般滋啦一声。他受了剧痛,痛嘶一声下意识用大氅遮挡雨水,只见天上雨水颜色从浅变黑,落到官兵身上,宛如利箭穿身,顷刻就扎出无数个咕咚冒血的肉窟窿,霎时间哀嚎遍野。
“砍桅杆!找掩体!”
钱勇昭不顾万刀蚀身,依旧大吼出声,紧跟着被徐龙司推搡着躲入死角,朱贲见机最早,只是手背肩膀挨了几下子,便滚地葫芦一般躲到掩角。
官兵们纷纷躲入舱房,只是近些还好,远些的没走出几步,便在黑雨中应声而倒,不一会儿就骨烂肉销,化为森森白骨,有官兵为了活命朝朱贲挤了过来,眼见藏不下人,好个义豕,他想也不想一脚把人踹了出去。
致命的黑雨下,刺耳的警鸣和旗语在在舰队中间流转开来,各舰队之间迅速分散。朝雨云外逃离。
“反应很快嘛。”
李阎的万相之力的祸水雨云,如今已经达到了直径十公里,可茫茫大海,舰船一旦散开,雨云的范围犹嫌不够,至于能复活属种的祸元九变,范围更是区区千米,不足以追击。
“擒贼先擒王。”
李阎当机立断,冒着黑雨冲向了安德烈和钱勇昭的旗舰。
……
“圣沃森先生,眼下联合舰队遭遇了危机,我需要你的帮助。”
安德烈把双手搭在眼前红西装的地中海老头肩膀上,神色诚恳。
“你在开玩笑么?你要我去对付那个怪物?让他生吃了我?然后拉肚子,于是你们逃出生天?你太幽默了安德烈。”
“圣沃森先生,如果有谁能带领联合舰队度过这场危机,我想也只有你。你我都明白黑斯汀先生礼聘你来南洋……”
“去你妈的安德烈,去你妈的黑斯汀,我为什么要为东印度公司卖命?我肯提醒你已经仁至义尽了,我想走没什么人能拦住我,你等着喂鲨鱼吧。”